汝焕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一个酒坛的碎片,放在手上审视。
崇德大君看向汝焕,神态更显凄然:“想来我前几日还来拜访过,顺便带了坛酒送他。这酒,大约就是那坛吧。没想到这一别竟成生死之别,他死前还喝着我送来的酒。”
汝焕不动声色地将碎片放下,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请大君见谅,小仙有一些不得不问的话。”
崇德大君不悦道:“你是何品何阶,要来审问我?就算是你上头管事的那个仙官过来,也断然不敢如此同我说话。”
汝焕既无胆怯亦无嚣张,不卑不亢地说:“小仙有幸,得天帝托付重任。此番绝无冒犯大君的意思,只怕事情弄不清,叫不知情的仙人们诽谤了大君去。”
听见他拿出天帝的名头压自己,崇德大君脸色难看,嘴抿成一条线。
河下锦出声打圆场:“也许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知晓妖界为何忽然对鼎铭仙发难。”
神仙二界无人不晓,妖王此举是为了得到藏身于岭的弓远白月。可再怎么确信,没有证据,也只能局限在猜测上。
河下锦最想知道的,也是整个神界最想知道的,是白月的下落。
汝焕明白崇德大君虽然不乐意,却不得不卖给天帝个面子,乘胜追击继续问:“之前大君何时来到?留了多久?当时大君可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比如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鼎铭仙的态度是否有些反常,抑或是,小徒弟们的言语有没有些不妥当。”
崇德大君吸一口气,似是舒解胸中郁结:“你以为我若是能看出什么,会放着不管?”
汝焕没有继续问,只垂着眼对崇德大君道谢。
崇德大君吩咐小仆在外边架起一堆干柴,在整理好鼎铭仙的遗容后,把冷硬的尸身小心放在干柴上。之后他打开一坛酒,把着坛口将酒水往干柴上泼,整个院子顿时飘起凛冽酒香,哗啦一声,空荡荡的酒坛应声而碎,崇德大君往后退了两步,悲凉道:“老东西,走好啊。”
随即欲点火。
不等崇德大君麻烦,河下锦手指一弹,木柴上瞬间腾起一株火焰。
柴火烧的旺,噼啪响,火光冲天,火焰渐渐吞噬鼎铭仙严肃的脸。
一众神仙围着木柴肃穆而立,表情沉痛。河下锦率先打破寂静,朗声道:“神界河下氏河下锦恭送鼎铭仙。”
紧接着旁边的神仙们接二连三发言,纷纷道别鼎铭仙。
远方一抹竹青身影跌跌撞撞跑来,秦东岭穿过一众神仙,直直跪在火堆前,一声“师父”哽在喉间,火光映红他悲痛而坚忍的面庞。他用手掌将剑抵入冰中,膝下的冰面出现网状裂纹。他蓦地握紧剑身,血水沿寒冷锋利的剑身淌下,一滴滴汇入冰面的裂纹中。
他决绝道:“我秦东岭以血起誓,与妖界势不两立,从此得妖必诛,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火焰陡然向上高高窜起,似是响应这句掷地有声的血誓。
百叶问日身披黑斗篷,急匆匆往前走,在看见早早等在前头的南雁归后,加快步伐。南雁归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而有光泽的兽尾,夜色中熠熠生辉,百叶问日仅一瞥便知这是罕见的珍品,若是往日他定要问问兽尾的来处,只是此刻他完全无暇顾及这些。
“南大人,”百叶问日低头致意,心里头却鄙夷南雁归只是区区一只魔,嘴上仍恭敬地问,“魔君可有空闲?”
其实这话完全处于礼貌而问,他要见万里枯,总要先行请示,等对方应允才能过来。而万里枯一个传唤,他就得放下手中的事,屁颠屁颠赶来。
南雁归笑眉笑眼:“百叶族长大驾光临,没空都要腾出空来的。”
百叶问日一边在心里暗骂南雁归一边惶恐道:“不敢,不敢。”
南雁归转身带他往里走,一如以往,脚步轻快。过了一会儿,迎面走来夜九,夜九气色不佳,右手鲜血淋漓,看起来除去那只手还受了别的重伤,他一双锋利的眼睛扫过南雁归和百叶问日,随即轻蔑嗤笑一声,冷眼冷语道:“如此重任,果真非你莫属。”
南雁归满不在乎,回应道:“还是快治治你的伤吧。”
夜九眼中立刻浮现怒意,轻哼一声,越过他们朝后走去。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败笔,而且打败他的居然还是神界的一个黄毛丫头。
百叶问日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探向夜九背影。一向是南雁归与他交接,他与夜九只打过几个照面。
夜九自视甚高,目空一切,早在很久以前就坐拥一群魔兵,成为魔界一霸,百叶问日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这样一个他,为何会甘愿臣服于别的妖魔。
他们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万里枯。
万里枯冷睨他,负手而立,高大的身体在地上落成一条长影:“何事?”
长久以来,百叶问日早已摸透万里枯不说废话,开门见山的习性,于是遵从他的喜好,直白问:“魔君想必已知晓妖王杀死鼎铭仙一事。”
万里枯语气不耐:“与我何关,与你又何关。”
百叶问日继续道:“鼎铭仙在神仙二界的口碑是出了名的好,妖王杀他,便是犯了众怒,如今声讨之声四起,神界与仙界趋于联合,大战一触即发。”
万里枯慢慢逼近他,眼神森然:“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来向我通报这种人尽皆知的事?”
百叶问日打个冷颤,努力维持镇定:“实不相瞒,小神今日是有事相求。小神的女儿拜鼎铭仙为师,一直追随。鼎铭仙一死,她已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只怕落在了妖王手中。小神恳请魔君看在小神为魔君效犬马之劳的份上,出手救救小神这个不成器的女儿。”
一直沉默听着的南雁归望向百叶问日的目光多了一丝诧异。他本以为百叶问日这个神为了自己的野心可以利用一切,又可以舍弃一切,没想到现在他竟浪子回头,拾起早已被自己抛弃的亲情,顾念起自己的女儿来,是否别有用意不得而知。
万里枯勾起嘴笑,笑意寒冷:“太阳还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不过是个女儿罢了,死了就死了,族长何必在乎。”
恨意在百叶问日低垂的眼中一闪而过,来不及被任何人捕捉。他卑微乞求:“只要魔君肯相救,小神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哦?我要说以命易命呢,用你的命换你女儿的命,我就成全你,让你做次慈父,”万里枯挑眉道,在看见百叶问日变了脸色后,沉下声音,“你要救自己的女儿,却对别人的女儿狠下毒手……”
百叶问日心里一惊:“小神以为这是神界自家的事,无关魔君雄霸大业,所以抓住弓远白月后才自主张,没有禀告……”
他确实以为万里枯不会在乎这么个小人物。
万里枯钳住他的下巴,目光狠戾:“不要搞这些小把戏。你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神界之首。你这条命握在我手上。”
他忽的松开手,转身欲走:“你女儿的事就算给你的一个警告。这次是她,下次就是你。”
百叶问日头上罩的斗篷落回背后,惊惧道:“魔君!”
一面喊一面追上去,却被南雁归拦住,南雁归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自讨无趣。
百叶问日颓然地后退一步,不死心地抓住南雁归的衣袖:“南大人,你的话一向有分量,你帮帮我,帮我向魔君求求情,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南雁归抽回衣袖,丝毫没有怜悯之意:“你走吧。他决定的事是改不了的。”
百叶问日脸色铁青,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告辞。
他独自往外走,内心的怒意翻滚而来,忽的瞧见倚在树后的夜九。夜九凉凉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百叶问日心思一动,对着他毕恭毕敬个揖:“小神拜见夜九大人。”
夜九一动不动,趾高气扬看着他:“怎么在南雁归那里讨了没趣,改来舔我的脚底板了?”
百叶问日忍住怒气,和气道:“夜九大人所向披靡,有回山倒海之威,虽仅仅数面之缘,小神早就对夜九大人心生敬仰,只是苦于无机诉说。依小神看,夜九大人完全可以自立门户,用不着受他人的颐指气使。”
夜九虽明知这是奉承,却仍被这话一下戳进心坎里:“当初我败给他,答应了要听从他的差遣。我虽然是魔,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百叶问日意味深长地笑了,他压低声音:“天有不测风云,万一哪天魔君没了呢?南大人不过仗着魔君的宠信,论实力哪比得上您。到时候魔界还不是夜九大人您的,将来小神还要仰仗夜九大人多加照拂。”
夜九眯起眼,忽的发现自己以前当真是低估百叶问日了,百叶问日表面上甘于做万里枯的一只狗,实际上却包藏祸心,步步为营。
他欣然道:“你做得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百叶问日暗喜自己预料得没错,满意地告辞。
等百叶问日走出老远,夜九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老狐狸。”
万里枯回到草屋中,为自己倒了杯茶。南雁归以自己百年间与他相伴的经验轻而易举分辨出他是动怒了,乐于火上浇油地说:“啧啧,亲自动手,杀的还是个德高望重的仙人。看来在乎她不止你一个。”
万里枯杯中茶水漾起一圈圈波纹:“哼,你当那狐妖真是为她。他哪里会一时冲动,当下每一步都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局。杀了鼎铭仙,本是一石二鸟的计划,既能夺回黑莲之力,又能引得神界讨伐。神界出兵,主力必定是河下氏。他早算准了我们会帮他,有必胜的把握,才故意点燃火引。”
南雁归倚在门边,叹道:“我原本以为他会修成正果,没想到却会被你一手拉入地狱。”
万里枯眉宇间显露厌恶:“拉他下地狱的,是仇恨,不是我。”
一阵寒风呜咽而过,南雁归轻声道:“风雨欲来,这一战是必不可免了。若是神仙二界联合,纵使我们相助,他未必会胜”
万里枯眸色一沉,慢悠悠把玩着杯子:“你别忘了,神族冷漠自私的毛病一时半会儿可是改不了的”
南雁归怔怔看他,不知到底万里枯和那狐妖相比,谁的心思更深一些:“你想趁此机会重创河下氏?”
万里枯轻哂:“是他想。我要的是整个神界毁于一旦,河下氏首当其冲罢了。不过,一切未成定局,就算他们两败俱伤也无妨。”
南雁归沉默良久,侧脸吸了口冷气,和着风声淡淡道:“你嫉妒他,不是吗?”
万里枯手中茶杯瞬间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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