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溯坐在镜前，面前摆放着一件又一件的妆具，他微微低头，看了看，不仅心生感叹，这许多妆粉胭脂，早晨涂在面上，晚上又要洗去，何不由一开始就不涂它？人们涂脂抹粉，为了什么？为了美？而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迷惑了。明溯不是为了美才来的，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眉毛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他也确实是为了美而来的，阮琅很美，阮琅值得他来。
明溯觉得，男人也可以是美的，漂亮，好看……这些词都可以用在男人身上。去年春天，轮到他去耕种寺田，有几个妇人在田埂子上议论他，说他是美和尚。
他觉得自己只是中人之姿，别人却都说他长得好。也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吧，人最不认识的就是自己。
不过，明溯第一次感觉出男人的美，是在阮琅身上。
第一眼看到阮琅，他就觉得这个男人是美的，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像是阮琅用眼神在他的心里种了一朵花，每天每天都在生长着。明溯觉得不可思议。
有一股吸引力，勾着他来来回回地往胭脂铺所在的这条街转悠。
今天，他更是直接坐在店铺里，等着阮琅为他画眉。
他佯装镇定，其实紧张得要命。
阮琅洗完手，坐在明溯身边，从木制妆奁中找出一把细长的眉梳。
“哥，我想试试画眉。”
弟弟站在阮琅身后，笑嘻嘻道。
“哦？”
阮琅心觉奇怪，弟弟平时都不爱给人画的，今天怎么倒是愿意了？
“看，来新客了，哥去给她化妆吧，我给小师父画眉，很快就好。”
弟弟的眼神往门口一抛。
阮琅顺着他的眼神一看，是刚开张时就来试妆的那个青裙女子，她叫碧绫，是店里的常客之一。
阮琅将眉梳递给弟弟：“那你来吧。”
明溯心中有些失落，不好表现在脸上，依旧风轻云淡。
碧绫走进店内，三步两步到了明溯近前，热情似火：“呀，这不是明溯小师父吗？和尚也来化妆？哈哈，这个脸型，这个眉眼，什么妆比较配呢？清心寡欲妆？还是万事皆空妆？咦，眉毛怎么缺了半边？”
“说来话长。”
明溯的声音无丝毫起伏，极其平直。
“那就长话短说？”
“懒得说。”
明溯看了眼阮琅的弟弟：“开始吧，画完眉，小僧还要回寺中坐香。”
碧绫讪讪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圆凳上，小声对阮琅道：“小师父心情不好吗？上次我来时，他还不是这种语气说话的。”
“也许吧，”阮琅似懂非懂地笑笑：“别忘心里去，也许是缺了半边眉毛，生气呢。”
弟弟右手捏着眉笔，左手托住右手腕，明溯看他这架势，不像是给人画眉，倒像是要往他脸上写字。
“小师父别动哈，闭上眼睛。”
“闭眼？”
明溯眨了眨眼。
“你睫毛太长，我不好画。”
可不嘛，明溯若是睁着眼，睫毛像小刷子似的在弟弟手上刷呀刷的，他本来就手抖，哪里还能画好呢？
明溯听话地闭上眼，只觉得眉笔在自己眉骨上蹭呀蹭的。
“好了！”
弟弟收笔，取过一面小镜子：“小师父，看看怎么样？”
虽面前有镜子，但不能变换角度，小镜子比较灵活，看得也更细致些。
“呃……”明溯的眉毛抽动了两下。
阮琅闻言朝明溯那边一看，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弟弟画的眉毛不仅是歪的，还弯弯曲曲。
碧绫背过身去偷笑，一边笑一边对阮琅道：“你还是先帮他画眉吧…”
阮琅紧走几步，拿来洗妆水，一边道歉一边给明溯擦掉眉妆，并对弟弟道：“我的弟，你对小师父什么仇什么怨，把他画成这样？”
“我尽力了嘛……而且，不是哥说，妆容要灵动一些，切记死板吗？”
“灵动的意思不是曲里拐弯啊！小师父的盛世美颜就毁你这条眉毛上了。”
阮琅哭笑不得。
明溯瞬间心情好了许多，盛世美颜……这四个字在他脑中无限回放。
“那我回头再练练~”弟弟对明溯打了个躬：“对不住噢，小师父…”
“无妨无妨。”
明溯浅笑着看向阮琅。
阮琅从弟弟手里拿来眉笔，又从盒中拿来一支，左右手各执一支，左右开弓，在明溯眉上描了几下，明溯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画完了。
“好啦，照照。”
阮琅拿来镜子，明溯一看，秀长如远山，很是清俊，画得比他原先自己长得还自然，一点都看不出是画过的。
“好快啊。”
明溯道。
“我是怕耽误小师父坐香。”
阮琅把眉梳、眉笔放回原位。
明溯想抽自己俩嘴巴，早知道就不说那句了，也许不说这句，阮琅还能给他细细画几笔。
“多少钱？”
明溯摸钱袋。
“不用，画个眉而已，免费。”
“那我下次不好意思来了。”
“那就收一文钱吧。”
阮琅摊开手掌。
明溯将手心焐热的一枚小铜板放在阮琅手里，顿了顿，道：“六月三的庙会，你会来庙里上香吗？”
“可能会。”
阮琅笑道。
“我也会去！”
碧绫回过头道。
明溯点点头：“恩，告辞。”
*
次日早课时，明溯念《楞严咒》时，琢磨着这篇经文背后的那个故事。
传说佛陀的弟子阿难被一魔女迷惑心智，佛陀用楞严咒将阿难从爱|欲中救出。
念《楞严咒》，僧人便可以抵御美色的诱惑，不至破戒，陷入苦海。
果真如此吗？
明溯口中念诵，心中却还是浮现出阮琅的脸。
他为自己画眉时，离自己很近很近。
明溯闭着双眼，身在佛堂，却仿佛还没离开那小小的胭脂铺。
他闻到的檀香、书香，渐渐变成了脂粉香，萦绕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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