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之知道，奶奶和爸爸大伯的关系都不亲近，如今老太太又一个人住，整个家里，奶奶也就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
奶奶这一生，实在是不易。
她小时候是富家小姐，一直都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后来家中遭遇变故，曲家上上下下也就留下她一个人。
是活下来了，可她从前是出门都前呼后拥的大家闺秀，那些流落街头的苦日子于她而言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好在她从小热爱擅长苏绣，靠着这门手艺，不仅在春申落下脚跟，她的私人店面也越开越大，后来甚至在整个中心区颇有名气，许多剧团和影星都专门找她定做衣裳。
“曲荣”这三个字成了一面金字招牌。
因为她的技艺精湛出神入化，大家戏称她为“曲神仙”。
或许美人总会在爱情上失意。
曲荣不到二十就和一个黄包车夫成了婚。
那时候她看那男人老实忠厚，每每见她总红着脸，连她眼睛都不敢看，又待她极为真诚，虽话不多，可总在傍晚出现在她的摊口，放下一串白兰手环扭头就走。
混乱不安的岁月里，她将那点带着依赖的好感误认为是心动，可未曾想最终只是所托非人。
一日两人约会，黄包车夫冲动强.暴了她，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思前想后，还是禁不住男人的巧语诱哄，最终怀着耻辱委屈和苦涩的一点幻想与这个男人成了婚。
靠着苏绣手艺赚到钱之后，曲荣在闹市街头开了第一家店面。
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生活富足并没有让这个家变好，丈夫见钱眼开，每日赌钱喝酒，还动辄打骂，出手毫不留情。
曲荣数次有直接用手中剪刀杀掉丈夫的想法。
没等到她动手，那个男人在大雪这天喝多了酒，走到家门口还未敲门就昏睡躺倒了门口地上，腊月天寒，冻了一夜，竟直接冻死了。
没了丈夫，指尖能飞出金凤凰的曲神仙就成了人人能觊觎的对象，所有人都盯着她，所有人又都议论她。
纷纷扬扬的闲言碎语和添油加醋的花边新闻阴差阳错让曲荣名气更大，她的店铺越开越大，厂房也买下好几个，曾经说她闲话的人，早就被她踩在脚下。
她不愿意再嫁，所有的财产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两个儿子也颇为冷淡，除了给他们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他一概不支持。
林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多半还是靠他自己，大哥林妨读书不好，到现在也只是开了个生意青黄不接的小裁缝店勉强度日。
中间林雍做生意起步难，林妨结婚时候的诸多困境，老太太都视而不见，如此这样，他们难免对母亲心有怨言。
可林意之也能理解奶奶。
这个世界许多时候对女性的恶意太大，亲情和爱情包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规劝和打量，浑浊到丝毫经不起推敲。
谁都想要去爱，可又总是害怕去爱。
听着奶奶讲她从前的事，林意之就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奶奶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发自内心的愿意去尊重。
换做她，说不定早就被时代吞噬淹没，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她总想要对奶奶再好一点，再多一点耐心。
听着林意之这些暖心的话，老太太眉眼间温和许多，“你能来奶奶自然开心，但奶奶也知道你们年轻人忙，你能心里惦念着奶奶，奶奶已经很满足了。”
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孙女，话说的慢条斯理，“奶奶一直在看你发的视频，每次都点赞呢。”
林意之有点不好意思的脸颊红了红，“奶奶您不用这样的，那都是我乱拍的。”
“瞎说，明明拍的挺好的，你别以为奶奶年纪大了就什么都不懂，我们家之之现在可是知名‘网红’。”
老太太脸上带着小骄傲，想到什么，又拉下脸。
“我就不喜欢网络上那些说你靠赵家的话，笑话，我们之之跟赵以鸿在以前之前就是网红了，实力总归在那里。虽然奶奶打字慢，但是只要看到这种过分的话，奶奶都要帮你骂他们的。”
林意之哭笑不得，“奶奶你何必跟那些人计较，说不定他们都是对家的黑粉呢，您之前不是也说，您店开大之后总有同行诋毁，就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哦”了一声，头又一扭，神色颇为倔强，“那不行的，不管是谁，都不能说我们家之之不好。”
林意之托着下巴笑：“只要奶奶觉得之之好，那之之就永远不会失去信心啦。”
奶奶的手干瘪枯糙，可林意之握着这带着温热的手，总觉得沉甸甸。
这双手经历过太多语言难以描括的岁月，每一道皱纹里，都有她所不能想象的艰辛故事。
许是林意之在的缘故，老太太今天精神头格外好，她又吃了好几瓣桔子，絮絮叨叨问了她许多事，就连一向不怎么过问的感情上的事也颇为关心。
“你最近跟赵家那孩子怎么样？”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充满温柔看向林意之，“都到现在这一步，总要结婚的吧？”
林意之心一坠，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很配合的弯唇笑，“挺好的。”
她实在不想欺骗奶奶，可说出这样不甚积极模棱两可的话，又有些心虚。
老太太点点头，又刻意压低声音问，“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
林意之抬眸看着奶奶眼眸中小小的自己，又补充了一句：“他很体贴，也很照顾我的感受。”
“那和顾正尧相比呢？”
老太太今天好像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她眉眼间挂着笑，细细密密的周围层层叠起，“奶奶现在记性不好，但是以前你好像也是这样说顾正尧，说他对你好、细心。”
林意之像被奶奶看穿，脸僵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干巴巴笑了笑，“是吗？我不记得了。”
前段时间和顾正尧之间的那些事情，虽说没惊动奶奶，但林意之知道，奶奶不可能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了解。
“你们年轻人的事，奶奶不懂，”老太太意味深长，“可是奶奶想，喜欢一个人，总是会觉得他独特的，这样不管最后能不能在一起，那种感觉，也都是一辈子都不能忘的。”
老太太看向窗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像是回忆起什么往事。
末了，又自嘲般摇摇头，声音沙哑：“可是，女人把爱情当做全部，总归是很惨的事情，之之你啊，恋爱也不要太投入。”
老太太看着林意之笑笑，抬手抚摸了下她的头发，“说起来，我们之之也长大了，恐怕已经过了那个会不顾一切投入的年龄了吧。”
“是啊，”林意之深以为然点点头，“谈过一次恋爱之后真的就很难再对男人投入了。”
老太太被林意之这句煞有其事的话逗笑，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奶奶又问：“那你现在不是又跟赵家那孩子在一起了，他，对你好吗？”
林意之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大脑深处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抽掉了一只小木片，随之，整栋庞大的建筑轰然倒塌。
已经问过一遍的问题，奶奶又问了一遍。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
可奶奶已经八十有余，老年人记忆力会衰退，像这样反复问同一个问题也是正常的事情吧。
林意之心里莫名发沉，但还是扬起笑脸，顺着奶奶的话往下说。
“奶奶放心，他对我很好。”
聊了许久，老太太被护士推着去做检查，奶奶离开之后，林意之才去问医生，奶奶的病情到底怎样。
“老人家心脏一直不好，装完支架虽说缓解了病情，但是现在来看，不排除再次手术的可能性。”
医生说完，眉头微微皱起，片刻之后继续说：“但是现在，病人最重要的问题不在心脏上面。”
林意之心里咯噔一声。
大概她害怕的事情，还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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