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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消融、春衫渐薄,北疆牧民贮存一冬的牧草日益耗尽,人人骑在掉了膘的马儿上,默默数着牧草生长的日子,面色愁苦。只因今年有场倒春寒,又听说天狼骑活动得频繁,怕开春后的日子不好过。
此时一阵微风拨开春草,风中跑出一骑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背上的男人头戴兽皮毡帽,金氅夺目,正是大太子达蒙。
达蒙勒马而停,但觉暖风拂面,悠然自得。
枣红马后不远处,吃力地跟着一匹小雌马,一袭明艳的桃红衣裙侧坐马上,双足在马腹边前后晃动,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脚腕,显得娇艳异常。
都灵转过一张动人的小脸,笑声如铃,少女风采中竟隐隐透着妖冶意味。
她伸手挽住马脖子,红唇一勾,宿州话喊道:“大太子,咱们这算是南方剡人的踏青么?”
达蒙听着悦耳的声音,看着如诗如画的春光美景在眼前铺开,一径去向遥遥天际,心中豪情顿生,答道:“正赶上好时候了!”
又有些孩童般的顽劣心性,俯身从矮草上一掠而过,采下一把,扬手洒向身后的姑娘,大笑着纵马跑远。
都灵连忙往雌马身上抽了一鞭,向达蒙追去,却怎么也赶不上,粉面一红,对着马儿娇叱:“你看你,真是慢半拍儿,等你追上大太子,黄花菜都凉了。”
姑娘却是将这话明明白白地说给达蒙听。
达蒙暗自得意,两人打打闹闹着,背后蒙特传来一阵马蹄声,斜刺里奔出一匹灰马。
这一下蹿来,惊得枣红马扬起前蹄,马上的达蒙骤然失去平衡,面色一白,迅速拉紧缰绳,枣红马勉强退开两步,他已有怒容,骂喝道:“什么东西,有胆子冲撞我?!”
马上翻下一个矮小的灰袍人影,稳稳落到地上,同样年轻的声音却在发颤:“属下罪该万死!”
听到熟悉的声音,达蒙才按住惊动的马头,居高临下地扫了那人一眼,嘴上怒气不减:“有话就说!”
灰袍人略一犹豫,才说:“是……七太子!属下今日到天狼骑,根本没看见七太子的踪影,莫日根将军也绝口不提,好生奇怪。”
达蒙毫无兴致,别过头去冷冷一笑:“你这是什么眼神?贺子衿这一个草包窝囊废,在与不在,没什么关系。害皇额吉天天多心的,又来烦我。只有这点话想说?”
说着手中马鞭啪地打了一下空气,传出清脆的爆裂声。
灰袍人连忙快快地磕了两下头,又说:“还听那边说……剡人的四皇子李玄晏,今日进宫,献上了涿山寨师爷的人头!”
“哦?”宿州与剡地的茶叶和其他贸易虽频繁,时有劫掠,但涿山寨的势力不及北疆,因而达蒙对这帮剡地贼寇的事不大清楚,只听灰袍人惶恐的声音,再与前段时间的事情一想,微微皱眉道,“那就是这李玄晏从中生事,乱出风头了?”
看灰袍人凝重地点了点头,在原地思索一番,达蒙拉长声音道:“这事我自有打算,你从哪儿来的,回哪里去吧。”
灰袍的矮个子见他若有所思,却没有动弹,当即喊道:“多谢太子大人大量,不计较属下贸然打扰!”
恭维得达蒙微微开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快滚。
都灵这时驱马倚上前来,娇声道:“不愧是大太子,一下子就看清楚轻重!”
几个字逗得达蒙哈哈大笑,伸手在她柳腰上掐了一把,调转过枣红马头,和她并肩离去。
南下千里之外,暖风沉醉。大朵的红粉海棠,绽放在高高飘摇的酒旗旁,探出人家院落,垂到街上。
一墙之隔,单单分割开喧闹与静寂,沿着长廊再往里去,死气沉沉,腐臭难闻。砖瓦遮掩下,漆黑狭长的走道,潮湿阴郁,暗无天光。
几间空荡的牢室铁栏,相对锁着一老一少。
年长的席地坐在散落的枯草上,衣衫破败,斑白的发丝乱如杂草;对面稍为年轻的男子,肤色苍白,躺卧在地,闭目歇息。
牢室内各放了一碗清水,一碗馒头,年长的碗里已经空了,年轻人的碗中却还剩下大大的几个。
虎落平阳,牢里的中年人正是秦经武。
那日打着金红两色旗的官兵气势汹汹地砸开府门,闯进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时,见到秦经武正坐在清池的假山石旁,举着一本棋书翻看。
他自知贺子衿叛逃,自己女儿也跟着一起下落不明,官兵抄到柱国府来是迟早的事。
当下一声不吭,紧紧抿着嘴,眼看浩浩荡荡的军痞涌过来,搬出府内值钱物件,搬不走的便砸了扔入湖中,强盗模样。
这时房中跌跌撞撞地奔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单薄的身躯无力地倚在门边,悲愤地叫道:“爹!”
秦经武见到这年轻人,双手一颤,用力闭上双眼,沉声道:“昌志,让他们砸去吧!砸吧!柱国府可是满门忠烈呀!”
深切的悲声之下,人人都愣住。秦柱国当即气血上涌,负手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只觉喉中腥甜。
待到被推搡着撞进牢房,秦经武回想着前尘,每过一日,便伸手在墙上刻下一长条道子,如此已有半个月,满脸扎人的胡茬。
想他前半生出生入死,与北疆的风雪黄沙相伴,几个儿子在十余年前也相继捐躯,只剩下出阁的女儿和这个病恹恹的幼子,老来却如此落魄,朝廷还想着斩草除根,饶是一度自称修生养性,也不由得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狗皇帝!”
那边的秦昌志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只猛烈地咳嗽着,将几件破衣衫都往身上盖。
秦经武见他样子,又是老来得子,毕竟心软,话锋一转道:“你妹妹……她……唉……”又住口了。
秦昌志听他这样说,强撑着按住胸口,虚弱地抢白:“爹爹……”一口气上不来,声音暗暗地低了。
这时牢门外脚步一响,秦经武当即目露精光,扭头看去,手腕脚腕的铁镣铐随即哗啦啦作响。
远远传来细微的嘈杂人声,似乎是有两人在低语争执,互不相让。
终于消失了一个声音,秦经武早有准备,喝道:“昌志,闭眼!”先一步用力闭上眼睛。
随即果真有嚓的一声,细微的焰光透过眼皮,暖暖地闪动。倘若他再慢一步,许久未见天日的双目冷不丁被火光一刺,又要受几分磨折。
听着脚步渐近,尚未踏到身前,秦经武坐在原地,不动如岳,傲然道:“秦某一生杀敌,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大人请回罢!”
却闻衣衫窸窣,起落轻灵,来人浑然不似朝中狗官。
秦经武睁开眼,看见秦昌志像纸张一样苍白的脸孔,目光一转,当即怔住,愣得讲不出一句话。
来人亦是一老一少,褐衫少年手执火把,似是怕他看得还不够真切,白皙阴柔的脸蓦地凑近火把,幽幽焰光中明晃晃的一双翦水秋瞳,神采如初。
一旁的青衫老者转过脸去,瞥了眼呆呆地大张着嘴的秦昌志,见他身体无碍,这才回过头来,面上殊无喜怒神色。
铰链轻响,秦经武抱拳在胸前,颤声道:“袁太师?”
要排资论辈,他堂堂柱国,在这老者面前也是白面后生,自然又敬又畏。
却想不明白自己那一走了之的小女儿怎么女扮男装,又是怎么混进都城,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想起要不是当初比武招亲的笑话,从哪里惹来这么多事端,现在她装扮成这副怪样子,他当下怒目瞪着秦鉴澜,并不言语。
青衫老人眯起那双无数次观测过国脉天象的眼睛,不理会秦经武,只是低头提醒:“秦家妹子,可不要耽搁了。”
秦鉴澜了然于心,一抬眸,脸上火光荡漾之中,眼底无波无澜。
片刻后走出牢狱,一晃神,已是天光大亮。
守门的士卒刚见到青衫身影,就急忙迎上前来,从褐衫少年手中接过火把,立即进去检查。
确认一切无误,门上铰链机械响动,甬道关闭。士卒就立在门边相送,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袁太师一眼。
袁太师略一点头,飘然而去,秦鉴澜紧随其后,一颗心哐哐直跳,面色更白,如罩一层寒霜。
还不等袁太师转过脸来和她说什么,她先摇摇头,正色道:“晚辈谢过袁太师,今日有劳!”
袁太师见到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男装,一副胆大无畏的样子,心中又想到不幸故去的幼子,以及十余年前身边那个同样明丽动人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身上威严也消解了大半,暗道:倘若她没有与宿州质子作一对儿,现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视线边缘却有东西微微一闪,余光看去,但见秦鉴澜取出放在贴身衣袋的碧玉耳坠,手上摩挲着,出神沉思。
临走时她还说,以后得空会常来府上拜访云意夫人,心中却不知还会不会有“以后”了。
两人怕旁生枝节,在长街边上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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