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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渭书房明间隔断处竖着个高大围屏，略略阻挡透来的夏日暑热。转过围屏，可见莲蓬歪在玫瑰椅上。她还未出月子，身体极为孱弱。炎炎烈日，披着银狐斗篷，背后垫着红毛毡。大门洞开，窗牖紧闭。
吹不得风，受不得寒，有个围屏阻挡，聊胜于无。
左右丫鬟靠近，再替她挡去不少风雨。
忽然，震山晃海，踏踏马蹄之音跃入耳畔。她将手放在案头，稳住青瓷茶盏。那茶盏乃湖水天青，本稳稳当当搁在案头，哪知此刻受马踏风声，茶水微晃，溢出一点子，落到案头。
“可是来了。”她问得很是轻声，像是问话，也像是自问自答。
身侧秋月点头。
“三姑娘那儿，可一切顺当？”这话，打从她坐在这里，已问多次。
秋月并未不耐，再三肯定。
“姐姐莫要担心，定然是好的。三姑娘走前说了，若是有事，不论大小，一定派人告知。现今神威军刚至，估摸着最晚晚膳前，就要开战，姐姐还是先且歇息片刻才是。”
莲蓬笑着看一眼秋月，吩咐道：“去后厨，让人送一碟子点心过来。”秋月领命而去。
她又转头朝一侧的另一个丫鬟，柳叶，询问道：“平素三姑娘于此处理政务，做些什么。若有我能看的，不拘是个什么，送来一些。我看看，好过白白等着。”
柳叶和柳枝皆是从汉州而来，她们跟随李渭多年，唯李渭之令是从。现如今这般境况，她也不敢欺负莲蓬没个正经身份。略略思索，朝碧纱橱后取东西去。
片刻之后，怀抱好些册子回来，至于翘头案一侧。
“姑娘，这些是后宅内务，”指着一本蓝皮册子说道，而后又介绍其他，“这是署衙粮草，这是军衣，这是药材补给……”林林总总，一一道来。
莲蓬凝神听着，间或问上两句。
因她从前所习，不过是如何令男子神魂颠倒，意乱神迷，这般后宅内务，从未接触，更遑论军中粮秣。她问了话，再拿起册子细细翻阅，也是不得法。
好在她本不是什么伤春悲秋，自怜自艾之人，翻了一些，见着不懂的，又来问道柳叶，柳叶不知，问道屋内其他丫鬟。再不知，便提笔细细写下。
后宅庶务，能等的可以等，军资一道，却是不能等。
正当她愁苦何人可教她之时，外头砍杀生四起。地动山摇，振山晃海。虽不能见，相隔数里，这万人攻城、小儿啼哭、老者垂泪的声响，混在一起，如同飘落秋叶，晃荡着晃荡着，就在眼前，却是如何也不能落幕。
莲蓬放下册子，扶着柳叶的手，缓缓走到门槛，望着夏日烈阳，轻轻问道：“这开始了么？”
柳叶轻声回，“嗯，开始了。”
属于范阳的困境，几乎无解的困境，在这个炎热的午后，热烈开场。
她们几人，无人知晓未来如何，无人知晓求援之人可是安稳到了。
她们仅仅知道，守住范阳，才有未来。
就在莲蓬、柳叶二人朝天叹息之际，早前去后厨的秋月，缓步从花荫下走来。她眉眼泛红，额头汗渍，脸上堆满笑，“姐姐，方厨娘给了一碟子玫瑰酥，可是得行？”
说着，将玫瑰酥从食盒当中取出，递到莲蓬跟前。
“如何不得行。方厨娘的玫瑰酥，最是酥脆。今儿天热，若是配上一碗凉茶，再好不过。”转瞬之间换下忧愁，道起寻常。
秋月、柳枝两人，也很是识趣，搀扶人回到房内。将玫瑰酥摆开。
柳枝：“姑娘守月子呢，凉茶什么的，还是莫要喝了。”
秋月：“你个呆丫头，姐姐说喝凉茶，哪里就要真的喝凉茶了。我瞧你啊，是被暑气冲昏了头吧。”
柳枝闹了个没脸，左右看看，自己先笑了起来。莲蓬和秋月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战，从午后到晚膳，再到深夜。
苦熬许久，李渭浑身是血，踏月而归。许是怕吓到后院的莲蓬和丫鬟，在书房一侧，草草沐浴更衣，才回霜风居。
夜深人静，倦鸟归巢。霜风居东侧书房，半盏油灯摇曳生光。李渭蹑手蹑脚入内，转过围屏，见深处的矮塌上，莲蓬裹着披风沉沉睡去。她神色倦怠，枯黄不少。柳叶和秋月在侧，蹲在玉勾之下点头。
李渭放缓脚步，走到翘头案后，打算整理白日落下的文书。
甫一坐定，就见案牍累累，高高堆叠。一旁还有个开着的小册子。其上写着：若是北大营粮草不足，该往何处筹备？若是济方堂等几个生药铺子止血药材不足，又该当如何……
李渭一页页看罢，蓦地有些惊讶。
如此字迹，自然是莲蓬所写。据她所知，莲蓬从小不曾研习过内务，更何况是后勤军务。可能写出这等问题，再将其分门别类，按次排序，
当真是可造之材。
当即就尚未干透的墨，提笔写下处置之法。或遇李渭也不知晓的，写下何人可请教。
如此洋洋洒洒一堆，李渭愈发精神，半点不知疲倦。
及至天光即将大亮，不过是在椅子上歪会儿罢了。
如此这般，两个姑娘，一日里，连面儿也见不上多少，却是相互照看，你来我往。李渭有太夫人的累年教导，身为李氏贵女的高瞻远瞩；而莲蓬因身处蓬门，往往出其不意，古怪刁专。
每每李渭回到霜风居，再如何收拾，浑身浓重的血腥之气，压也压不住。起初，她有些怕吓到莲蓬和小公子，总是等她们睡下方才出现。
不期然，一日莲蓬领着小儿专门等她，熬到掌灯之后。
李渭转过围屏，见矮塌上莲蓬怀抱小公子，正玩得欢喜，脚步一顿。又见莲蓬令小公子朝门外看看，更是指向自己的方向。
欢声道：“瞧瞧，你姑姑回来了。”
小公子良久不曾得见李渭，小脸登时堆满笑意。
莲蓬见状，大笑，招手示意李渭，“三姑娘快来，他可是喜欢你的紧呢。”
她们不怕，李渭略是迟疑，也就顺应其意。走到小公子身前，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小公子张开了些，不再是皮猴子。一张笑脸，白嫩嫩，胖乎乎，煞是可爱。
李渭惊讶地双手不知放在何处，张口问莲蓬：“他，他，脸好嫩，像是个豆腐。”说话间，小公子朝李渭不断笑。
莲蓬见怪不怪，她自己的儿子，当娘的可是戳过好些次了呢。
“可是不好。三姑娘白白浪费了好些时日。”
又摸了摸，李渭欢喜地双手微颤，逼迫自己收回来，背在身后。
“你今儿，刻意等我。”
莲蓬点头。
李渭知晓是为何，“城外，有些不好，你要不要……”
“我不走。我为何要走。要走的，也是神威军才是，断然不是我。”莲蓬肯定道。
“这都第六日了，先前派出去求援的人，该是……”
该是如何，她们都知晓。
不是在半道被人灭了去，就是求援之地已自顾不暇。
莲蓬笑着将小公子递到李渭怀中，“三姑娘是小公子姑姑，还没抱过他吧。来来来，抱抱他，看看他可不可爱。”说罢，指导起李渭抱孩子。
及至李渭稳当当将小公子抱在怀中，莲蓬盯着小儿问：“三姑娘，我儿子好不好？”
“长大了定然非常俊俏。”
“那是，我儿子，铁定是范阳最好的小公子。往后，还要是京都，是天下，最好的小公子。我知道，藩帅会回来的，他舍不得小儿。”
李渭如口含棉花。
莲蓬再道：“这才六日，算得上什么。就算我范阳苍云十八骑不在，范阳的老弱妇孺也要战至最后一刻。藩帅会回来的，二爷也会回来的。三姑娘，你信不信。”
李渭拼命点头。
“我跟姑娘一样，我也信。”
她们说着话，嘴角上扬，眼含热泪。
第六日过去，第七日来临。
再是，第九日……
热浪一次次来袭，神威军一步步紧逼。李渭高站城墙，眼睁睁看着身旁的人，日渐稀少，从间或一两个脸生的，变成近乎全是脸生的。他们有的人，此前从未见过李三姑娘。而今见到了，听她的号令，更是站在她身旁。
末了，倒下之际，扯着嘴角，无力道：“三姑娘，我们不会败的。”
他们来了，又去了。
看着身旁的人，从亲卫，从大营前锋将士，再到素衣百姓。
李渭手中的红缨枪，日渐凌厉，鲜血铸就枪头。她自己也大大小小伤口在身，柳枝心疼得直掉眼泪，她自己却不放在心上，随意道：“这算什么。这是荣耀！”
柳枝一面手抖包扎，一面应和，“姑娘，姑娘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即是这般，李渭也不过休息半日，又匆匆离开。站上墙头。
她是希望所在，是士气所在。
第十七日，李渭体力不支，伤重发热，倒在了缓步下城墙的那一刻。
她被人抬回来，面若金纸，双唇干裂，一身血迹喷洒开来。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时胡大夫前来看诊，小丫鬟们替人褪去铠甲，展开外袍。此时才能得见，她右肩血色弥漫，从肩头，到前胸，再到后背。
屋内外稠人广众，无人言语。
打从墙头而来的热浪，吹到霜风居。再是热浪来袭，也化不开浓稠似墨的清冷萧瑟。
莲蓬靠着雕花窗棂才算稳住。不及她细细感受身后窗棂上雕刻的，是个什么纹样，又见李渭被人褪下中衣。肩头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涓涓外流。
止不住，流不尽。
顺着嫩白肩头，划过墨发，活像是凌春居门前的那一汪清泉。
临了，落入被褥，悄无声息。
这境况令莲蓬一阵眼花，心口一股股恶心之感翻涌而出。甚也顾不上，夺门而出。胡乱走着，不知行到何处，前方一道花墙堵了去路。
她头昏眼花，扶着墙根下的石灯笼站定。
霎时泪如泉涌。
风吹热浪，树影婆娑，她的身子，如那低矮的金雀草，立在风中，顺着风浪摇摆。
末了，双手扣着石灯笼，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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