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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盈袖转过身去调配草药，崔恪在身后沉默打量了她的背影。
这还是他第一回见她穿上官服，绛色极适合她，叫她整个人看上去稳重又端美。
待她将药取来时，崔恪也已经宽下了半幅衣裳，露出包扎着层层纱布的左臂。他二人都未曾表现出任何狎昵之意，毕竟医者眼中无性别。
而此刻她是医，他只是听她嘱托的患。
崔恪默默垂下了眼睫。
午后的日光温柔沉默，透过窗纱斜斜落进室内，为每一粒浮尘都点染了光辉，恍若碎金一般无声涌动于这对男女身旁。
一室沉默里，辛盈袖的动作极为小心，她轻轻地拆开层层纱布，崔恪的臂上偶尔会感知到她指腹的温度。
他的眼神始终克制地落在自己的衣袍上，可余光却分明在跟着她的动作，哪怕他身形未曾偏移半分。
一圈又一圈，旧纱布终于被解开，层层绕上了辛盈袖的掌中。
他的伤口还未长好，狰狞而丑陋，浓厚的血气扑面而来。
崔恪余光中那人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的心也被她的动作顿住。
可下一瞬，她只是沉默地自他面前取过药膏，要在清理后为他敷上去。
一切都如同之前的每一道工序，如同崔恪此前换过的每一次药，除了此间的二人过分沉默。
可偏偏是不一样的。
那只手虽纤白秀气，掌心却有抚摸上去会令人皮肤战栗的茧。
崔恪分明望见她的手轻轻颤抖了一瞬。
这样的颤抖，倒仿佛将方才她亲眼看到伤口时，未曾出口的一声吸气激了出来。
这声响极其细微，可他们靠的有些近，于是再细微的响动也如鼓擂。
他终于抬起了眼眸，将那秀眉微蹙的女子明明地映入眸中，她娇美的脸，清澈的眼。
还有微微泛粉的眼尾。
他二人都知晓这一颤意味着什么。
只是下一瞬，辛盈袖沉默地别开了他的视线。
崔恪的眸光暗了一瞬。
明明腐肉已除，明明新肉未生，可分明有一股痒意，自伤口处百般周折，而后漫入心脉肺腑。
叫他克制不住地稍稍攥了掌，反复摩挲。
那一日上了药，之后崔恪再换药时，便都由孙御医来接手，他未曾再见过辛盈袖。
可自那日，崔恪想，终归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和她都知晓，那双手颤动的一瞬是因为什么，又泄露了什么。
可她比他小了几岁，她才刚刚将自己向前所受的苦难消磨掉一些，恰如茸茸雏鸟，经历了破壳的痛苦，正预备在这片天地中大有可为。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每日都活力满满，哪怕上天不曾厚待于她，却终究努力地扎根土壤，生活下去。
这样顽强的小姑娘——虽然崔恪一如既往地觉得她聒噪，可他其实并不厌烦这样的聒噪，辛盈袖三个字，在崔恪这里几乎是带了些审美性质的。
她总会奔向更好的人的。
而崔恪最初，也只是想做一个旁观者，哪怕他曾为她驻足，可他终归有自己的路要走，守着雏鸟破壳，见证她令人赞叹的生命力，却不意味着就要将她据为己有。
世间并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后来又是因为什么让他转了心意呢。
或许是因为那次朝见。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他同谢韫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仍停留在他游历之前的叮嘱。
却偏偏在这一次，谢韫寻了机会对他说了几句话。
她说她如今过的很好，说她早已放下陈年旧事，可真正让崔恪皱了眉的，是她说当年她们二人之间，并非是爱。
崔恪不知她为何会在经年以后重提这些旧事，是因为她觉得他这些年孑然一身是放不下，是在为她守，还是说，是崔夫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放不下，故而求了谢韫来说这番话，就此斩断他的妄念。
但不可否认，崔恪的确在这些话里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辱。谢韫的一番话，几乎就是否定了他的爱，否定了他这个人。
崔恪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自己其实很珍视同谢韫的那段年少时光，那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为舒适惬意的日子。
更何况她是他堕入深渊之时，唯一对他伸出的一只援手。
崔恪曾经真正学着怎么去爱一个人，也对着谢韫倾注了自己所能给的一切关怀。
那样的一段时光，对一个男子的少年时代，有着弥足珍贵的意义。
在他真正担起崔氏门庭之前，在他真正成为名满朝野的崔少卿之前，是她的爱慕，她的陪伴撑着他走过了人生的寂落时刻。
漫长的少年时光，谢韫是唯一一个曾与他相互取暖的人。
可她却在多年之后将这一切全盘否定。
这样的羞辱之感在面对着崔夫人时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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