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喆,进来。”
贺兰因偏头对半阖的门外喊道。
一个身材中等、眼睛圆圆的少年出现在江萤面前,短促而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对她点了个头算是招呼。
陈喆的视线从少女难掩伤痕的身体离开,得到了江萤的注目回应之后,很快低下头。
“为什么让我走?”江萤执拗地抬起下颌。
“啧,”贺兰因注视着烛光闪烁中江萤略皱起的眉,目光移到她连夜难眠而发红的眼睛,也抬起下巴,“麻烦得很,你不是自己之前求我要走吗?”
江萤自然不会说真话,但她很意外。
“廷尉现在估计穿过槐厅,兴许还顺路去拜访了你的小伙伴杨灵高和万山慈,正带着整个东海世族的满腔怒气朝你走过来呢。你一个连灵台都未育的人,拿什么来挡?”
贺兰因说了“灵台未育”几个字之后,明显看见少女剪水双瞳中闪过的落寞。
于是想起那个江重九的老爷子,一边嘬着老黄酒,一边醉到跟他称兄道弟:“兄弟,小年轻人,看你这样子……恐怕根本想不到我的外孙女为了学道吃了多少苦。”
“我来学宫,不是为了遇见姓杨的,姓柴的,姓万的。我苦读数年,过了文试,又汲汲营营地想通过幻阵终试,只是为了进学宫,我想学道。贺兰因你说,如果我今日就这么走了,我是不是只剩下一条路了,是不是,就该去做岐门国人?”
“岐门国虽下山送道有教无类,但是唯在「器」一门最为盛行,若是你愿意转修器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瞧着你做的毛笔这手艺……”
贺兰因身后背着的手伸向她,掌心托着一支笔,粉色笔杆,如被犬噬般断了三节,中间只有一条很细的搓成的结芯,像是某种动物的白羽。
符修都是天生爱形意的人,爱笔墨色彩,爱自然天地,他们会用各种不同的符引与大地上充溢的灵泽相联结,一般来说大部分符修不能脱离实体,无法凭空画符,只能用笔。但是每一位符修,都愿意制作自己独特的笔。
“那又如何?”江萤有点恼,像抱着宝贝一样接过笔,“这是我用秋海棠染的,好看吗?”
贺兰因盯着怼到自己眼前的粉色,闻到她身上散不去的血味,再次感受到那种陌生的心悸。
他的本命剑,原本四散在周身的经脉血液,这时一瞬间滚烫地聚合在胸口,猛烈地叫嚣起来。
“贺兰因贺兰因,这么多日你为何才召唤我!偷偷见她不带我是吧?她,好,可,爱,啊!”
这只有他能听到的、从身体里发出的浑厚的声音差点把贺兰因劈了个外焦里嫩。
什么时候喊你了,闭嘴……
贺兰因很不爽,又一次这样了,上一次还是在幻阵目睹这女孩攻击队友。
怎么还是无法控制住这条天天在身体里乱窜,正事不干一点,竟然爱盯着姑娘夸可爱的本命剑……
“咳。”他眼神骤然凶狠起来。
江萤收回手,躲开他的目光,于是贺兰因听到本命剑踹了一脚他胸口:
“滚!你把人吓跑了,不理你了!”
……
江萤却已经收起情绪,因为门外突然传来很响的撞钟声。
接着,硕大的音浪刮过屋顶,平板的语调播报着:“廷尉管开阳到访,召,监察司首席。”
回音掠过穹顶。
她认出这是那日主持过终试的学宫教导先生郁中乾的声音,那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头。
她甚至循着方向,也意识到他是从哪里传出了这个声音……
是那日终试的地点,前山山麓的烟霞亭。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
“呵,喊得够快的。”
贺兰因话音刚落,江萤就注意到那堵隔在自己和门外世界之间的透明但厚重的墙消失了,她触手摸到的不再是壁障,而是虚空。
“你送她。”
离别在贺兰因这,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千言万语的场景,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毫无任何寒暄必要的女孩。
“贺兰因。”
少年挺拔的背影在黑夜中如红色的妖孽,裙摆在风中飞扬。
他侧过脸。
“我是不会转修的,我只爱学符!”江萤一步迈出,声音响亮,但是说完就猛咳了起来。
是伤口太痛。
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吧,江、道友,我送你,出山门。”一直被忽略在旁的陈喆期期艾艾地说道。
江萤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毫无恶意、有亲和感的人:“这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吗?”
“兰因是柳华先生的人,没人敢动他。至于我,我是监察司的巡察,大不了撤我职。”陈喆边笑边吸了一口风,有点尴尬地压平嘴角。
江萤抱着笔,停在山路上,四围有零星的蛙鸣,深涧传来水声。
“江、道友,你你,怎么了?”
江萤虚弱地抬起头,眼神凄惶:“我的画。陈道友,我被关起来之前东西全部被收走了,但是我想要我的画。”
“……啊?”陈喆狐疑地张大嘴。
陈喆很快地摇头,嘶了一声:“江道友,可可是,你要那画做什么呢?它现在已经破碎了,而且,那算是证物……”
“可是我这个‘凶手’都已经要被你们放跑了,何况是证物?那是我的心血,就即便它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也不想扔掉我的画。拜托你了,陈道友!”眸光盈盈。
陈喆犹豫地唉声叹气。
末了——
“好吧,”陈喆搓了搓自己圆圆的眼睛,“谁让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呢?”
*
贺兰因斜倚在门边,从一双流光织锦的靴子望到了描着繁复银杏纹的青色长袍。
一双含笑风流的眸子:“少年人,上次见你,我俩还一起喝酒来着呢。”
“与管大人做酒友的体验不错,不过今天晚上这顿,可能就喝不上了。”
“怎么,小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管开阳拂开宽袍上的月色,拾级而上。
距烟霞亭不远的兰庭,会客之所。
郁中乾实在看不下这两个差辈的人眉来眼去,咳起了千年老痰:“贺兰因,为何来得这么迟?不是一早约好了,今日把人带来,转交于廷尉大人吗?为什么不见凶手?”
贺兰因也不急着说话,站直了身姿,噙着笑,边晃着手中的银杏匕首边放肆地打量管开阳。
“贺兰因!我问你凶手呢!”
*
江萤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幅,雪山、惊雷、冰瀑、血色,触笔写意的场景,全部都是她小时候目睹鹤死去的时候,刻印在心底的画面。
“道友……这下,可以,可以走了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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