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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丹阳观里谁都有可能下山，唯独沈玉宁不能。
她从未因皇帝女儿的身份得到过一点好处，却不得不承受带来的种种束缚。
不能连累同辈师姐妹，要下山，只能找那批贵胄子弟，权力可以摆平一切，包括平时疾言厉色绝不手软的观主。
悬挂着“孟”字玉牌的马车畅通无阻驶到山脚。
小厮勒马。
马车很大，别有洞天，猛虎出匣的银线绣屏风隔开内外室，外室铺着华丽温暖的地毯，靠枕薄衾，书籍杯盏散落，内室窄小，显然是给仆从用的。
沈玉宁此刻挤在内室，马车摇来晃去，她只得用手撑地板上，透过屏风，看到地毯上高高的漆盘，里头是精美的糕点，漆盘下，压着一本书。
只露出一半“钗”字。
马车的主人正在外室闭目养神，沈玉宁小心地把书从漆盘下抽出，果然是《紫钗记》，难道会是马车主人的？
翻开，不同于她那本，里头图配字，纸张上乘，是高规格的刻本，其中一页一张图上，搭千秋的闺阁小姐，脸上被画了两撇粗粗的八字胡。
有些淘气，又天真。
又往后翻了几页，手指微微一顿。
马车停了。
沈玉宁有些头昏脑涨，撑着壁板站起来。
穿过屏风，一身青白袍，麦肤菱眼，表情有些锐利的少年突然伸出一条腿，挡住她的去路。
沈玉宁一愣，恭恭敬敬道：“多谢孟公子。”
孟钰明上下打量她，除却一副异域外貌，根本没甚特别的，他把玩着一把空白折扇：“你这女冠倒也挺聪明。”
沈玉宁没回话。
“怎么？这就怕了？”孟钰明挑了挑眉，嗤道：“既然阿真答应了欠你的人情，小爷就勉强帮你一次，只是你也别想着吃定他了，那家伙虽然容易心软，也分人，你最好掂量清楚了。”
沈玉宁缓缓点头：“公子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哼，倒会说话，阿真还说你嘴拙让我客气些。”后半句他嘀嘀咕咕，声虽轻，却字字入耳。
她的确是嘴拙，但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沈玉宁尽量平静地下了马车，所幸并未引起周围注意，马车扬长而去，带起尘土，引她呛咳几声。
回望，身后连绵不绝的山，丹阳观就在山里面，每日朝阳从那里升起，又落下。
身前，是大梁朝的皇都颐城。
十四年前，她曾从这里离开，更远处，辉煌的庑殿顶从城墙内伸出四角，那里是皇宫——太极宫。
她离开时，透过马车窗的缝隙，这一带还都是坊，不太热闹，百姓们穿着白衣，往来游走。
现在的眼前，却是一片盛世繁景，众人服饰各异，路边有酒肆，有绸缎庄，有架起一口大锅煮汤饼的小摊，楼上，有些人家正在晾衣裳，日光穿透飘荡荡的布料。
十四年，她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多少变化，山里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的。
沈玉宁觉得很陌生。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感到害怕。
“小姑娘，别站这儿不走啊。”
一个人推着一车酒从她身边经过。
来都来了，好不容易出来，别害怕。
沈玉宁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没入人潮。
她只顾走，经过很多人，还跟一个人撞了一下，有个小摊贩拉着她让她看看绸缎，旁边大铁锅扑通扑通煮着滚汤，小贩吆喝着汤饼，热腾腾的汤饼，有小孩跌倒了，一个女人急急跑过去，大柳树下，两个老头正在对弈，其余的对插袖子挨在旁边看。
到处都是烟火气，好像都与她无关。
一堆孩子在街边玩，你追我跑，有个小女孩直直地跑过来，撞在她身上。
“姐姐。”
没想到小女孩突然抱住她的腿，仰起头，两枚乌黑发亮的瞳仁：“有人请你去对面喝茶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座别致静雅的茶寮，二楼放下竹帘，使人看不清里面的事物。
沈玉宁指指自己。
小女孩点头道：“对，那人让我带一句话，问你近来睡得好吗？”
沈玉宁微微一愣。
茶寮二楼雅舍中，一柄折扇装模作样挑开帘子：“看看，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啊。”
“阿真。”
对面的紫袍少年一手拿杯，长指稳稳托住，送进嘴里，凤眼往楼下看了看，那女冠的身影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跑越远。
小女孩站在原地，对他扮了个鬼脸，也跑走了。
“这小丫头，骗了一兜子的糖，倒给她赚了！”孟钰明拿扇子扇了两下风。
“喂，阿真！”
孟钰明挑眉把他看来看去：“你对这个女冠是不是有点太那什么？我看她除了长得有点异族相，眼睛大些，别的也没什么。”
司空真摇头：“没有。”
“哼哼，别骗我了，”孟钰明不断打开手里折扇，又合上：“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敢说最了解你，师姐师哥的也罢了，我可从没听过你叫谁“姐姐”。”
金尊玉贵的公府世子，真以为谁都能做他“姐姐”。
司空真不置可否，眸间含着某种柔和的笑意，杯中香茶一饮而尽：“她是姐姐。”
少年声音如磐石，笃定。
“嘶。”孟钰明抖抖鸡皮疙瘩：“你说是就是啰。”
他歪过头，扔了一颗花生到嘴里：“不过，阿真，你总不会是忘了你的那位……我还以为你对她忠贞不二呢。”
司空真抬起眸看他，似笑非笑的，那位果然是他的逆鳞，孟钰明一颗花生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半晌，他的好友轻轻放下空杯，莫测地眨了眨左眼：“阿钰。”
“什……什么？”孟钰明结巴道，他可吃过这种眼神看的亏。
司空真托腮，漫不经心地笑了：“打赌吗？”
沈玉宁找到惠宁口中那家人时，日头升得更高了，巷子口数过来第二家，门口挂着灯笼，门窗紧闭。
看不出半点西域女人居住过的痕迹。
她敲了敲门，旁边屋子里有个人探出头看了一眼，马上缩回去了。
门开了，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一双眼睛平和而憨厚。
他上下看了看沈玉宁：“姑娘你找谁？”
沈玉宁行了一礼，是女冠常行的礼，捏紧手指，问道：“这家可曾收留过一个康国女人？”
中年人微微讶异：“你是……”
沈玉宁道：“如果可以，我想见一见她……我是特地为这个来的。”
中年人盯着她的脸，半晌，叹了口气：“总有很多人想见都兰姬，他们看中她的外貌，甚至还有人想买她做妾。”他往后让了让：“进来吧。”
穿过小院，朴素的房间，并没有许多摆设，中年人让她坐着等，沈玉宁挑了把椅子坐下，周遭是陌生的气息，她闯入陌生的地界，就为了找到一个康国人，从他们嘴里知道有关康国贡女的事。
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不远万里穿过大漠来到中原，在这里落地生根，跟中原皇帝生下孩子。
楼上门开了一下。
那中年人抹着眼睛，从楼下走下来：“你上去吧，都兰姬在等你了。”
沈玉宁有些拘束地站起，鞠了一躬。
楼梯走起来有些咯吱响，扶手一碰灰扑簌簌的掉，倒像许久没人打扫过了。
沈玉宁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很快，便被眼前人冲淡了。
二楼床上，隔着重重帘幕，躺着一个雪白的女人，高鼻深目，发色如鎏光洒金，那是沈玉宁第一次看到如此发色，却是在一方闭塞小院中。
她慢慢挨得近了点。
女人睁开一只眼，翠绿得像上好的岫玉，眼睫毛微微颤动，嘴唇薄而没有血色。
碧绿的眸子在看到沈玉宁的一刻，突然涌出大滴眼泪。
“我知道是你，孩子，我知道是你。”
她朝沈玉宁伸出手，衣摆有股特殊的香料气息，沈玉宁往前走了一步：“你……认识我？”
那女人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康国人，你的母亲，也是康国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中原话说得不太流畅。
沈玉宁愣愣道：“我的，母亲？”
“你一定跟她长得很像。”
那女人把她抱进怀里：“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没想到。”长指轻轻梳着她的发。
一股暖流淌进沈玉宁心里，不知怎么，她有了一种身在母亲怀里的感觉。
小时候她做梦常常梦见一张模糊的脸，抚摸她，对她笑，还唱着歌。
这首歌都兰姬也会唱，她说：“康国人最终都要回到康国的土地去。”
“康国太弱小了，我们的男人受大梁的奴役，我们的女人就被送来给大梁人做妻子，大梁人却不珍惜她们，不给她们阳光和水，看着她们衰败，就像我一样。”
“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康国去？”
都兰姬这样问她。
“等回到康国，一切都会好的。”
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
如果永远地离开这里呢。
去母亲的故乡，到康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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