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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啸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坐街边乞讨的乞丐，是传闻里已经身死的三皇子栾昀。
虽然他衣物破烂，头发凌乱不堪，满脸脏污。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颓废迷离的乞丐。
但沾染泥污的手指细长，丹凤眼中雍容华贵的气质还留有余地。那身形，与苏啸半年前在都城建炀的街上所见的骑马巡街的三皇子别无二致。
谓玄三年九月初四，也就是两月多前，大封国皇宫对外传出消息，年仅十六的三皇子薨了。
他在秋猎林里遇见了迁移的狼群，众人找到栾昀时，他的马和他的尸身被狼群啃得只剩残骸，打斗的痕迹和狼的脚印遍布四处，血迹溅到了枝头。
皇城办着三皇子的丧事，而三皇子却奇迹得在千里外的边城小镇里死而复生成了落魄乞丐。
苏啸坐在一处酒肆外歇脚，这处酒肆是黄沙漫步的边城里尚且热闹的存在。他仰头，喝尽杯中小酒，余光却感受到有股似有似无的视线向他投来。
是三皇子。
那单薄瘦弱的少年人，不知什么时候从那断壁残垣的角落里站了起来，隔着来往的行人和马车，丝毫不加掩饰得朝酒肆处看来。
他大抵是想找个人讨钱，站立尘土中片刻，栾昀动身，沾染尘沙的脚迈向酒肆，与此同时，苏啸离了酒桌，结账的铜钱拍在桌上，戴好帷帽，拎起背包，转身走入人群之中。
边城风沙大，入冬季节更甚，路上皆是悬浮扬起的黄沙，苏啸没走多远，忽一阵风迎面穿梭而来，像是易怒的君王，不理情面掀起了苏啸的帷帽。
帷帽飘在天上，仿佛黑色的风筝，那帷帘成了风筝的翅膀，助帷帽越飞越远。
帷帽上还挂着一串铜钱，是他过后用来买羊肉的钱，但苏啸懒得追寻，回头见那帷帽已然消失在眼前，他也不再留恋原地。
“公子！”
少年般的嗓音于身后由远及近，苏啸没有回头。
“黑衣背着包袱头发很乱的那位公子！”
来人一声吼，让能够听到这个声音的近乎所有人眼光看向了苏啸。
黑衣背着包袱头发很乱的公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脏衣污发的三皇子栾昀，正赤着脚朝苏啸奔来，怀里抱着方才飞向自由的帷帽。
“公子，你东西掉了。”栾昀气息不稳得把帷帽递给苏啸，那串红线铜钱一子不少得悬挂在帷帽上。
“多谢。”苏啸接过帷帽，干脆利落得扯下铜钱串，递到栾昀面前。
按理说，他送还苏啸的东西，目的大抵是要讨些酬谢。但是栾昀连连拒绝，低头说道：“公子，我不要钱。”
苏啸不与人多费口舌，做你来我往的推辞，栾昀不要钱，他便不强求。
正欲离开，却听见酒肆外有几个混混大吵大叫。
他们左右环顾，接着视线瞄准了苏啸和栾昀，快步推开周围人，横冲直撞朝他们走来，路人纷纷为其让开道路。
“小畜生，钱呢！”为首一个踢翻路边放煤块的背篓，一脸凶相。
苏啸不想惹是生非，但栾昀好似能看出来他的心事，迈着长腿三两步就窜到了苏啸身后躲了起来。
苏啸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讶异的表情，“你……”
混混也借此看见了苏啸手里攥着的钱。
边城这个地方，除了穷，还是穷。边城的规矩就是财不外露，拳头比法律好说话，你要被打劫了，那只能是你命不好，没人替你主持公道。
帷帽飞走，那一串金闪闪的铜币，肯定不止是栾昀看见了。
为首的那个像是混混头目，他气焰嚣张，面目扭曲，开口一句脏话，挥手下令他的小弟包围了苏啸栾昀二人，栾昀缩在苏啸身后瑟瑟发抖。
苏啸身处包围圈，依旧面不改色。
混混头子完全不把苏啸放在眼里，笑得猖狂，吐舌摸牙，啐了口痰，大步上前，揪住苏啸的衣领，拳头在苏啸的眼前晃动，骂着脏话道：“妈的，臭小子，把钱交出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边城特色，当街打劫。
一般路过的商队或者外地人碰上这些混混组织，都得识相交些过路费出来，只因此处他们是地头蛇，而苏啸孤身一人，也没多大块头，混混头子笃定眼前这个弱鸡面对目前情形，会乖乖把钱双手奉上。
苏啸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他无喜无悲，顺从得向混混头子展示那串铜钱，混混头子奸笑的嘴脸愈发得意，他正要夺走那胜利品。
下一刻，结实的铜钱串砸进了混混的脸里。
一串捆得厚实的铜钱，威力不小于一块板砖。
铜钱直挺挺砸在混混上一刻还咧着大牙的嘴上，门牙直接被敲断，鼻梁骨发出一声脆响，鲜血四溅，混混头子捂着血沫横飞的脸，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混混们被吓懵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几人立马挥舞着拳头嚎叫着冲苏啸而来，苏啸躬身扔出帷帽，砸在某个混混的脸上，帷帘挡住了旁边两人的视线。
苏啸一掌推开栾昀，侧身躲过混混一的拳头，左手出拳击中混混二下颌，右来扫堂腿将混混一绊倒在地，手肘狠击他的面部。
身后混混三举木棍袭击，他眼疾手快抓住对方手腕，混混四迎面冲来，他抓着混混三抓着木棍的手，给混混四当头一棒。一掰混混三手腕，混混三吃痛松手，苏啸冲着混混三太阳穴猛击两拳，混混三直接晕倒，不省人事。
这一连贯动作下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站着的人除了苏啸和栾昀，还有一个双腿发抖的混混五。
苏啸漠然得抬头看了他一眼，混混五大叫着屁滚尿流得跑了，没回头看一眼地上七横八竖躺着的同伴。
地上的人丧失行动能力，挣扎着想要离开，苏啸像是没事人一样，穿行在哀嚎不止的几人中，捡走带血的铜钱，又用帷帽上的帘子擦了擦，不由分说把铜钱塞在栾昀手心里，戴上帷帽就要走。
不曾想，栾昀二话不说，抓住了苏啸的手腕，他直起身来和苏啸一般高，但他身子前倾，抓着苏啸的手，一双丹凤眼眨巴眨巴，水润得好像含着泪，眉眼紧促不安，看起来卑微又瘦小。
“我不要钱，我不要。”他声音颤抖，恳求道：“公子，带我走吧，不然他们会杀了我的。”
“不。”苏啸拒绝得直截了当。
“求您了，我保证不会添麻烦的，我保证，收留我吧，求您了，您行行好。”
栾昀带了哭腔，面对苏啸的不近人情，他选择死皮赖脸不放，从哭腔变成啜泣，苏啸不甚耐烦，正准备打落他的手。
谁知栾昀直接跪趴了下来，抱住苏啸的靴子，丝毫不在乎地上的沙土，仰头嚎啕大哭道：“兄长，你不能丢下我啊，兄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你不能抛弃我啊！”
“我一路上吃树根，喝脏水，爹娘都不在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兄长，你为什么不认我，呜呜呜……”
苏啸僵住了。
才揍了几个打劫的，转头又来了个坑蒙拐骗碰瓷的，苏啸想逃，他逃不掉。
这么大的动静，把刚才那些因混混到来而躲起来的人又召唤了出来，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向苏啸这处观望，且随着栾昀哭嚎声的逐渐递增，周围人越聚越多，连过路的马车都停了下来，有人已经嗑起了瓜子。
路人的八卦之声传入苏啸耳里。
“发生什么了，那小乞丐哭成那样？”
“我听着那黑衣公子是小乞丐的哥哥，那孩子大概是家里遭了变故，流落街头，寻找失散多年的哥哥，结果他哥哥不认他！”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啊，那人看着气质不凡，竟如此歹毒心肠，可怜的孩子。”
眼见着路人三三两两要来谴责苏啸这“歹毒心肠的兄长”，权宜之下，在附近看热闹的人走向他们之前，苏啸挣脱开栾昀的束缚。
反手像提小狗的后颈皮似的拎着栾昀的后衣领，乘着轻功往人迹罕见之地去了。
边城之外，人迹稀少，胡杨木于黄土之中伫立，枯黄的秋叶遮不住苍灰色的枝干，苏啸随意选了棵高大粗壮些的胡杨，落在了枝干上。
栾昀哭喊时被拎走的，鼻涕眼泪干在脸上，寒风吹得他脸颊通红，手脚已经冻到发紫，他被苏啸放到树杈上，身子颤抖得如刚出生的小鹿，冷风还在不断从衣服上的破洞往里灌，比方才还要狼狈。
栾昀边抽着鼻子，用哭喊到沙哑的嗓子喊道：“兄长。”
苏啸持着一贯无喜无悲的表情道：“谁是你兄长？”
“哥哥。”
苏啸：“……”
“在下既不是你兄长，也不是你哥哥。”此地左右无人，他俩又在高处，苏啸无所顾忌，开门见山戳破了栾昀身份。
“三皇子殿下，请你不要随便抓个人玩这种过家家游戏。”
“我……”
栾昀瞳孔微缩，不知是惊讶苏啸认出他真实身份，还是惊讶苏啸的直言直语。
苏啸不玩你来我往那套，面无表情道：“在下对殿下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在下只是个流浪旅人，不想惹上太多麻烦，收留殿下，你也只能跟着在下四处流浪，于三皇子而言，在下不是好的选择，请另选他人吧。”不等栾昀说什么，又将铜钱串币放入他手心，“殿下拿着，不多，但至少能挨过这个冬天。”
栾昀盯着铜币，抿唇不说话。
苏啸且当他是放弃纠缠，便拉过他跳下了树。栾昀一时没站稳，落地眼看着要跌到，苏啸伸出手臂拦住了他歪倒的身体。
见栾昀实在冻得不行，他解了披肩，强硬塞在他怀里，飞速说了句：“再会。”踩着落叶扭头背着包裹就轻功飞走了。
再会是不可能再会了，钱物相赠，他已经是仁至义尽，利害也一清二楚讲明，冲着这些东西，三皇子日后遭遇什么，也不会将怨恨转移至他头上。
苏啸着急赶路，是为金城近来有名的手抓羊肉，他闲游江湖，只为记录各地不同特色的食物。
西北处养牛羊者众多，因此他们做牛羊肉的功夫一绝，其中手抓羊肉是远赴盛名：短尾寒羊与肉鸡放于大锅中炖煮，羊肉没有膻味，一口咬下，唇齿间皆是嫩肉的咸香味。
金城四面环山，路越走越艰难，苏啸行至半夜，在山脚下寻了处破旧的茅草棚，大抵是废弃的羊圈牛圈，里面堆了不少的稻草，苏啸用石砖在茅草棚外简易搭了个烧火盆，找了些干燥的稻草和木棍，置于火盆之上，于夜色中摸索包裹里的物件，找到火石，刺啦两声，稻草被点燃，橙艳的火苗伴随着暖意升起，照亮了茅草棚前一方杂草地。苏啸也顺势发现了十步外，藏在树后的身影。
苏啸：“……”
不出意料，但难以接受。
树后躲躲藏藏的那人，披着苏啸那件黑色的披肩，见苏啸发现他了，又立马躲进树后面。
苏啸皱眉，捏了捏太阳穴，终于还是妥协，放大声音道：“来吧，殿下，别躲在那里了。”
这附近堪称荒郊野岭，哪怕是山脚，没有明火和厚衣驱寒，人是会被冻死的，苏啸不喜麻烦，但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个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变成冻尸。
栾昀是听见了，他没立刻过去，而是先探个头，像只胆怯的小动物，一步步试探着，走到火盆跟前，靠着茅草棚的赚钱，徐徐蹲下，将自己缩起来，包裹在披肩里。
他这幅样子，难道我会吃了他吗？苏啸如是想到。
栾昀像是能看透苏啸内心所想，垂丧着脑袋，轻言细语道：“我，怕我一过来，公子你又要走了。”
他低着头，那双红褐色的眼睛却直勾勾看向苏啸。
“幸好你没走，太好了。”
太好……才有鬼！
苏啸不经意瞥了眼栾昀，发现他嘴角带着笑意，他顺手捡了栾昀身旁散落的稻草，一股脑丢进火盆，火焰滋啦作响，因吞噬了火料，肆意欢快扭动着身躯。有阴风击打于石砖上，火盆迸发激烈的响动，火焰东倒西歪，似极度不安。
如同苏啸的内心，他心情复杂，总有种看了小狗一眼小狗以为你要收留它欢天喜地跑过来结果你抬脚就走独留小狗伤心的愧疚感。
两人间气氛安静，苏啸望着火盆发呆，盘算着明天的路程，栾昀突兀的声音响起。
“公子，若我舍弃三皇子的身份，您可以让我待在您身边吗？”
苏啸抬头，望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高木树冠，深吸一口气道：“夜深了。”
夜深了，就此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