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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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骆队过了开远门，朝着西市行去，义宁坊内的茶楼食肆正式开张，每一家的灶火都烧得通红，带馅的蒸饼，泡汤的索饼，油腻的煎饼，各种早点应有尽有，热气蒸腾而上，街头巷尾回荡着吆喝声，周遭车轮辘辘，路人行色匆匆，于大理寺官署任一座楼上坐着，便能将繁华街市尽收眼底。

齐澍面上的神情一凝，转头瞧见门口立着个穿灰袍的郎君，身量矮小，面容白净，不仔细看他上唇的胡茬，真会误以为他是个着男装的小娘子。

“劳狱史，昨晚辛苦了，也多谢你把鱼符借给公仪嘉。”

“举手之劳罢了，卑职也是欠了公仪家人情，正好还去一点，”劳狱史手捧一大堆审问卷宗进了门，“郡主已经离开义宁坊了。”

“嗯，我看见了。”

劳狱史把卷宗装帧得既利索又漂亮，是京畿府衙时兴的旋风装，页面鳞次栉比，便于翻阅，齐澍按照编号，依次在书案上摊开，上头记载的是长安城近二十年间发生的幼女失踪案，一共十九件，失踪者的年龄从四岁到十岁，出身大多是普通良民，无一人寻回，只能收作疑案，而耐人寻味的是，自三年前起，类似的案件再也没有发生，京中一片风平浪静。

微风从推开的窗子吹入，伴随着书页的翻动，一阵沙沙轻响，齐澍摸了下鼻子，似乎闻到了随风送来的胡饼香味，想必是刚出炉的，实在香得很，他解开承露囊，摸出几文钱，唤了杂役去买两只胡饼回来，再买一只给跑腿的自己吃。

劳狱史整理了一夜有关幼女失踪案的卷宗，眼睛都熬红了，忽然听说有金黄酥脆的胡饼吃，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齐澍取下一支雀头笔，在砚台里舔饱了墨汁，另起一页纸，徐徐落笔。

“包括洪四、花都知和潘宜在内，所有证人的证词都一一复查过了，只剩下安陆和伍士聪未传审问。”

“安陆一直躲在家里装病，他是跑不掉的，”劳狱史咬牙道：“倒是伍士聪人如其名，跑得快极了，我们没抓到他，只能等他回京了。”

“不急，”齐澍声如温玉，“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是商贾，在长安经营多年，心血都在这，自然更加舍不得这座大庙。”

劳狱史嘟囔道：“不知扶风郡主为何对这桩命案如此关心，莫非这事与东宫有牵连？”

手中这支雀头笔，笔腹肥而笔尖细长，最易吸墨，齐澍握力过猛，差点晕出一团墨迹，随后撤了笔，道：“郡主关不关心只在于她最近无不无聊，与东宫有没有牵连则另说。”

劳狱史思索片刻，“如若是在此处住手，东宫不会过问，如若继续查探下去，别说东宫，怕是整个北边都将不得安宁。”

齐澍语气淡淡的：“是了，我记得莒国公是当朝皇后的侄子，太子殿下的表弟，闫祯上回邀我去他府里赏画，稍微提了一两句。”

劳狱史比齐澍年长八九岁，自然顾虑更重：“卑职经过几番查问，尤其是听了金县尉还有沐阳的话后，隐约觉得，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极有可能不是阳关大道，而是万丈深渊，说不准来日得罪的，就不只是莒国公府这么简单了。”

齐澍蓦地抬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如冰霜般的寒意。

“若是贪生怕死，利欲熏心之徒，何必进入大理寺耽误自己前程，北边安宁与否，我一介微末小吏操心不起，但余下的一百零八坊是否安宁，却是我肩上担负的职责所在。”

劳狱史被他的眼眸牢牢盯着，片刻间道不出半个字。

“起初进大理寺时，你曾与我彻夜详谈有关你姨妹失踪一事，现如今案情好不容易泄露一线破绽，难道你不想继续追寻你姨妹的下落？”

劳狱史一听到“姨妹”二字，心下顿时一激灵。

“是，因为姨妹的事，内人积郁成疾，去年便撒手人寰，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嘱咐我找回姨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我也明白，大多幼女失踪再寻不回，十有八九是被贼人掳去卖与勾栏，我曾偷偷前往平康坊寻找，结果一无所获，其实我心中早有预感，这位姨妹是再也寻不回了。”

说话间两只热乎乎的胡饼送到，劳狱史就着衣袖包了吃，沾了满脸的饼渣。

齐澍瞧了他一眼，拿出条帕子裹着胡饼咬了一口。

嗯，还是有点烤焦了，芝麻撒的太少，不如自家隔壁的胡人师傅做得好吃。

“我与闫少卿三日后于平康坊有约，多半会在那里耗费一天一夜，若有他人找到大理寺，便推脱不在，若是万年县的金县尉找，便说改日我将亲自登门万年县衙署，拜访县令。”

劳狱史闻言点点头，把胡饼啃个干净。

虽说罗都知命案在娄霸王的闹腾下，让整个长安城都陷入惴惴之中，可案发地点平康坊本就是汇聚了三教九流的是非之地，即便发生再多的血光之灾，此地照旧珠歌翠舞，纸醉金迷，许多妓馆趁着洪四家闭店休业的空档，铆足劲训练姑娘抢客人，甚至有几个假母为了争赏钱在街头厮打，把巡夜的金吾卫都给招来了。

“郡主，时常跟在娄霸王身边的玩伴大致有七位，除去一个外出经商的伍士聪，一个卧病在床的安陆，一个关在牢里的沐阳，还有四个，他们就坐在秦五家楼上，等着郡主呢。”

穿过熙来攘往的街头，一进秦五家的门，恍若换了新天地。

整座宅院犹如琼楼玉宇，灯火辉煌，通体明亮，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桥相连，上有空中飞船，下有池鱼泛舟，到处挤满了人，妙龄娘子倚着栏杆，以扇掩面，眼波流转，胡姬舞如莲花旋，歌弦声，击掌声，金银手钏碰撞声，通宝掷地声，交杯推盏声，嬉笑怒骂声，眼睛都顾不过来，更别提耳朵了。

平白少了个竞争对手，今夜的秦五家比上回去的彭六家热闹百倍不止。

沈云裳也被这光怪陆离的景象迷花了眼，差点一脚踩空台阶。

“什么？伍士聪可是重要人证，这桩案子还未彻底敲定，他怎可擅自离开京中，万年县令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阿绪扶着她的胳膊，也觉得荒唐：“多半是县令认为沐阳认罪，此事已经了结了，所以才放伍士聪离开吧。”

沈云裳简直想骂人，按照万年县县衙的一贯作风，只怕是伍士聪给了金县尉不少孝敬，才让他得以脱身，去外地避避风头吧。

两个仆僮引路转了几个回廊，到达一间偏僻的屋子，屋内摆设华丽，四面垂着帘子，满室生香，底下铺着极软的红线毯，最重要的是远离笙歌燕舞，落了个实在的清静。

一位蓄了胡子的男子起身行礼，“绪管事万福，我是韩玖。”

阿绪回了礼，眼神扫过其余二人，“三位久等了，东街那块堵得水泄不通，我是下了马，走了一段路才过来的。”

另一位相貌年轻的男子抚掌大笑：“还好你不是从北街过来的，一曲那边打得精彩绝伦，你若见着都走不动路了。”

还有一位穿着锦半臂的男子看向阿绪身边的沈云裳，不免小心道：“这位是……”

阿绪搂了搂沈云裳的肩膀，装作十分亲密的样子，道：“这是我手下做事的小厮，不是外人，可陪我们一同吃酒。”

三人啧啧称奇，管事本就是主人家的奴仆，没成想奴仆竟还养得起其他奴隶，想来不愧是扶风郡主府里的管事，当真厉害，只怕是家生奴仆，一出生便蒙受殊荣脱去奴籍，身份比外头的小百姓还尊贵不少，不然也掏不出这么多钱财，请他们到秦五家吃酒。

不过眼瞧着这位小郎君眉清目秀，肤白胜雪，举手投足间有股小娘子的扭捏感，又被绪管事这样贴身携带，出入风月之地，估摸着两人的关系不似他说的那般简单吧。

想到这，最先说话的二人眉眼耸动，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奸笑。

沈云裳从后面扯了一下阿绪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不是说还有四个吗，怎么才来三个啊。

阿绪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有一个……怕是请不出来了。

果真听得韩玖出声道：“金哥事忙，不能应约，还请绪管事见谅，改日必定请绪管事吃酒赔罪。”

阿绪倒是很有做东家的风范，摇摇手道：“无妨，我改天再找他也不迟。”

众人齐齐坐在地毯上，仆僮进来摆了一桌顶好的饭菜，又上了名扬长安的虾蟆酒，沈云裳坐在阿绪身后，垂着眼睑，暗地里不停打量对面几人。

年轻些的男子名叫余肆，他搓搓手，眼睛亮晶晶地说：“既是绪管事请客，不妨请几位都知娘子过来陪玩。”

平康坊一位都知出席至少要三千钱，秦五家沾了从前秦都知的光，又称南曲第一家，她家的娘子出席的价钱比别家更高，这无赖真把阿绪当冤大头使劲宰呢，看来娄霸王平常只带他们去洪四家见罗都知，他也没钱亲近别的都知娘子，眼下可算给他逮着机会了。

阿绪心知肚明，几个醉汉搂着都知娘子调笑，是个什么腌臜情景，恐污了郡主的眼睛，便含笑道：“我今天请你们谈的事情，怕是不好在外人面前说道。”

说话间伸手往案面压下一枚金铤，算作是封口费。

穿锦半臂的男子面色微变，似乎早就知道阿绪请客是为这件事来的，啜了口酒不作声。

韩玖纳闷了一会，“绪管事怎么对这事感兴趣？”

阿绪回应：“我家郡主呆在府里无聊，无意从婢女嘴里听说这桩案子，便寻我问问情况，我自然要出门打听一番，也好在郡主面前有话可说，领点赏钱。”

余肆松了口气，将金铤往袖中一拢，“原来是这样，绪管事真真吓人，上上回被金哥叫去问了一通，上回又被大理寺的人找去问话，这几天我关顾着想这件事了，折磨得我睡不好觉。”

不过余肆紧接着也说了，他向来酒量差劲，别说酒过三巡，一巡他就头昏脑涨，二巡便烂醉如泥，分不清东南西北，压根撑不到第三巡。

“不像沐阳这种千杯不倒的牛马，喝再多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虽然我醉得厉害，但罗都知离席我是亲眼瞧见了，哦……还有安陆这小子也出去了，伍士聪也是。”

沈云裳无奈撇嘴，这离席的人还真不少啊，同在洪四家吃酒，在没有外人入侵的前提下，这两人在案发时间段不见踪影，怕是也与这桩命案逃不脱干系。

韩玖颔首，附和道：“沐阳的确酒量奇佳，两年前我陪娄霸王在洪四家吃酒，有个初到长安的小吏，逼迫罗都知与他嘴对嘴喂酒，还把阻拦的洪四给打了，娄霸王为老相好出头，与这小吏杠上了，要和他比酒量，却怎么也喝不过，是另一席的沐阳出手相助，痛饮十三碗，硬是把那小子给喝趴下了，娄霸王目瞪口呆，拍案叫绝，从此他就陪在娄霸王身边，专门给娄霸王挡酒。”

他眼神一沉，低声加了一句：“后来娄霸王于一个黑夜带人摁住了那名小吏，强行给他灌了足足三斤的烧刀子，把他灌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这事险些让娄霸王吃官司，幸好被大内给摁下来了。”

阿绪故作惊讶：“如此看来，罗都知确实是娄霸王的心头肉啊。”

韩玖笑道：“也就是因为贱籍出身，入不了国公府的大门，做妾也够呛，只好养在外面，不仅吃穿用度比得过别人家正头娘子，还能时常回洪四家接点私活，幸好罗都知也算识相，否则娄霸王多年的情意一上头，让她当个国公夫人也未可知呢。”

又一枚金铤上桌，韩玖压抑着面上呼之欲出的喜悦，将金铤握在掌心。

“除了和娄霸王从小玩到大的伍士聪，就数我跟在娄霸王身边的日子最长，说句不中听的，半年前老莒国公死了，娄霸王都未曾见得如此伤心，失去老相好比失去亲爹还痛苦呢。”

阿绪装模作样地点评：“娄霸王真乃重情重义。”

韩玖忽然笑得一脸诡异，凑近些：“绪管事，你知道罗都知出阁时年纪挺大了，且并非完璧之身吗，那并不是因为娄霸王提前与她欢好过，而是因为罗都知早早的就被别人破了身，那人不是别人，正是……”

阿绪递去耳朵，“是谁？”

韩玖的醉意已然上了脸：“绪管事可知《礼记》有云，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娄霸王是个狠人呢，连亲爹睡过的女人都敢染指，还把她捧得如珠似宝，知道这事底细的人，都在背后笑话他们国公府乱了套呢。”

还未等阿绪做出反应，他身后沉默已久的沈云裳惊叫出声：“竟有此事？！”

等会，这不是凶杀案吗，怎么还牵扯起伦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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