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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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七年冬月，大雪。

建邺城中鲜少有大雪纷飞的时刻，不比西北寒风呼啸刺痛肌肤的寒冷，建邺地处江南，每逢冬天江水从不结冰，城郊外冻死的乞丐尸骨却只多不少，只因江南的冷，是从脚底攀升透入肺腑的潮湿阴冷。

杨淑此刻的心情就是如此，纵使金殿中燃烧着火热的地龙，也驱散不了她心中一点点攀升的失望与愤怒。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既不明，不能远德，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因朕膝下无女，长姐昭庆公主杨淑恭谨德良，特赐和亲北戎......”

内侍还未将诏书宣完，杨淑便擅自站了起来，拢了拢外衫，目光冰冷地扫了一眼内侍。

内侍被这目光骇地后退了两步，杨淑越过他，径直走到他身后一名头戴漆纱笼冠，身着朱红官袍，拄着梨木拐的老者面前，这名老者自进殿行礼之后便未发一言，杨淑却认得他是谁。

礼部尚书沈鹤，也是当朝大儒，极受正德帝的器重。

“沈大人也认为答应北戎的条件，北戎便会信守承诺退兵，与梁朝共修两国之好？”

三月前，北戎太子萧明成攻破大梁北境关山，直取幽州。三日前他派使者前来，若大梁将一名拥有皇室血统的公主嫁往北戎，并陪嫁十万两黄金，他便将所掠城池如数奉还，鸣金收兵。

这事任谁看都有猫腻，更何况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

北戎此举一为羞辱大梁，以往历朝历代和亲都是由宗族士女前往，且由皇帝赐封下嫁边陲小国，赏赐金银布帛表示恩赐，北戎却要求皇室公主前去，可谓不把大梁放在眼里。

其二陪嫁十万两黄金，大梁近三年雨水繁多，多处水坝被冲毁，农作物欠收，国库本不丰盈，若再拿出十万两黄金赠予敌国，梁朝或需要五年休养生息。北戎得了巨额军资，再杀她阵前祭旗扬军威，卷土重来，又岂是区区几个城池可以弥补的。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划算。

沈鹤不惧杨淑冰冷的目光，后退一步，行了一礼，直视着杨淑：“此乃陛下圣意，我等听从便是。”

“蠢货。”

杨淑冷哼一声，拂袖走上玉台，“若本宫不听呢？”

“违抗君令者，当斩。”沈鹤将诏书呈到杨淑面前，“还请殿下接旨。”

明黄的诏书映入眼帘，杨淑冷笑片刻，裂帛之音骤然响起，诏书赫然被撕成两半。

沈鹤抬头，浑浊的瞳孔猛地紧缩：“你......”

“我怎么了？”杨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卿年纪这么大了，想必圣贤书读得不少，可如今依然是礼部尚书，想必是谄媚圣上的火候不够啊，不如早早还乡，将官位腾给真正能为大梁出谋划策的有志之士！”

“你目无王法，藐视皇恩！”沈鹤气的差点撅过去，“此事我必将言明陛下，恶意毁坏诏书，其罪一，女子擅议朝政，其罪二......”

杨淑抿唇，眼睛微眯，俨然怒上心头，她却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微笑，可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我刚才忘记了，沈卿刚才是低着头的，没有看到我刚才是怎么藐视皇恩的。”

她将两片诏书放到沈鹤眼前，撕了个粉碎，也不管沈鹤是何脸色，直起身将手中明黄色的碎片扔在他的脸上：“我再说一遍，我不嫁！”

“要么，就赐死我。”

大雪下了整日，公主府内尽染一片银霜。

卧房内，杨淑换了一身黑色紧身衣，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她走到妆奁前，将里面的珠宝首饰放进包袱里，又装了两件干净的衣物，打开了房门。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杨淑打了个哆嗦，伫立片刻，又回到了屋内。

紫金炉中炭火烧得正旺，杨淑抬起一脚踢翻，火红的炭头滚落一地，有几颗火星溅到床榻上，棉被遇火即燃，不一会便蔓延至床帐。

杨淑再次走了出去，只不过这次没有回头。

夜色融融，银光映雪色，鸟雀栖枯枝。

它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望着沿着宫墙小心翼翼前行的女子，她几乎与墙下的阴影融为了一体，只余雪面上深浅不一的脚印显示她前行的痕迹。

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处草垛，杨淑眼前一亮。

到了！

她拂开草垛上的雪，将草垛搬到一旁，暗红的宫墙下方豁然出现一个矮洞。

矮洞不大不小，刚好可容一身材纤细的人通过。

杨淑望着矮洞，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咬咬牙，握紧包袱，趴在地上。

冷不丁上方飘来一个声音：“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杨淑心中一惊，忙从地上爬起，望向声音源处。

一名身着黑色短打的男子伫立在墙下，月光映入他漆黑的眼眸，泛出粼粼波光，唇角微微弯起，硬朗的五官显出几分柔和。

杨淑掩饰尴尬轻咳一声，问道：“你是府内的护卫吧。白日里不是让你们都散去了，怎么还不走？”

“殿下。”杨则跪下，任由积雪浸透他的膝弯，“属下除了公主府，殿下身边没有任何去处。”

杨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她此次想要逃离公主府，不单单是为了不让北戎的计谋得逞，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着想。

身为皇室公主，虽是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可却如笼中之鸟，桎梏繁多，一言一行皆受万人注视，如若不是宁王造反，她还是在西河草原赛马的潇洒女郎。

杨则见她久久不语，将匕首塞到她的手中，捧住她的双手将利刃刺到胸前：“若殿下不相信我，认为我所言虚假，又或者是圣上派来的细作。”他将匕首向前一拉，利刃刺透布料，触碰肌肤。

“那便杀了我。”

杨淑被吓了一跳，连忙将匕首扔到一旁，怒火噌噌往上冒，“你有病吧。要死去一边死，看见那便那颗老槐了吗？找根绳，脚一蹬就可以了。”

枯枝上的雀儿歪着头看着这一场闹剧，或许怕殃及池鱼，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杨淑再次趴下，在矮洞中探出半个头，随即迅速抽身回来。

心下不禁一沉，果然不出她所料，公主府外围每隔五米便设立一名羽林卫，间或有不知几队卫兵巡逻。

当今圣上乃杨淑的胞弟，皆由先皇后所出，彼时杨淑的祖父乃镇守西北的封疆大吏，虎父无犬女，先皇后也不如一般贵女对女儿百般要求，而是将她送去了祖父身边，学习骑射，直到宁王起兵。

杨淑祖父驻扎的西河阳郡正在宁王的封地宁州，成为了宁王造反的第一势。

西河阳郡地处西北，毗邻骠国，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且寡不敌众，老将军拼死将杨淑送出了宁州，此时杨淑不过刚刚及笄。

大梁境内战火频发，饿殍遍野，幸得杨淑非是娇娇儿，单枪匹马赶到建邺，秦淮河的水已被染得鲜红。

先皇与先皇后命殒，宁王被手下暗杀，一场以天下为局的战争荒唐落幕。

无人问津的冷宫中，年幼的太子在阴暗的枯井中不知呆了多久，杨淑寻到他时，人已经晕了过去，身旁只余几张已经发臭的老鼠皮。

幼弟年纪尚小，叔王虎视眈眈，朝中世家门阀抱团站队，党争一触即发。

幸得杨淑曾与河东裴氏次子裴学订下婚约，获取裴氏支持，代掌摄政之权。

朝中之事波云诡谲，杨淑无暇顾及其他，与裴学的婚事一拖再拖。

终于拖到了幼狮长出尖利的牙齿，以雷厉风行的姿态将她拉下马。

正好杨淑早就厌倦了朝政，乐得在公主府寻个清闲，不巧却碰上北戎这档子事。

她说怎么皇宫里三天两头的往公主府里送教养嬷嬷，去他娘的三从四德，通通被杨淑打了出去。

能教她的人早就不在了好吗？日后等她到了地府再让母后和祖父好好教导吧。

杨淑掐指算了算时间，便在一旁闭目养神起来。

杨则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殿下需要我引开他们吗？”

杨淑扫了他一下眼：“不用，再等一刻钟。”

等一刻钟？要等什么？

杨则不解，在距离杨淑些许距离处坐了下来，却不敢像杨淑那般闭目养神，只牢牢用余光注视着不远处那抹黑色的倩影。

月亮向东偏移了几个刻度，杨淑倏尔睁开双眼，望向主殿方向。

滔天火光映红了半片昏暗的天空，精致的亭台楼阁被大火迅速吞噬，眨眼间便烧到偏殿。

“所有将士听令！每隔一名羽林卫出列！就近寻找灭火工具，前往主殿灭火，务必保证公主活着！”

羽林校尉举着号筒骑马围着公主府奔走相告一周后，大□□林卫被撤走。

杨淑再次趴在地上，欲从矮洞钻出去，刚探出头，一只大手措不及防握住她的腰间将她拽了出来，将她扶正站立后，迅速放开了双手。

杨淑刚想发作，便被杨则堵住了话头。

“我有更好的方法，殿下请跟我来。”杨则转身向西走去，杨淑望了矮洞片刻，终是跟了上去。

一路向西，走到尽头，高墙下堆放了一堆杂物，杨淑叹了口气，想来一名护卫怎会知皇城布防，便道：“你想翻墙出去？此处虽隐蔽，若是无人看守，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你看。”杨淑抬眼示意杨则，公主府的宫墙高约两丈，已是城中少有的高大建筑，越过宫墙，目之所及却还有东南西北四座高台，“那是鹰卫看守的瞭望台，公主府的动静闹得这么大，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若是翻墙出去，任凭你有再好的轻功，也还是会被发现。”

杨则摇摇头，自去搬那些杂物，不多时，暗红的宫墙上显现出一道暗门。

杨则道：“此门原是方便膳房厨子采买所建，出去便是一条巷子，直通长天大街。此处是西南角，公主府地形东西长，南北宽，是以南边的羽林卫最少，只要我们速度够快，便不会被发现。”

杨淑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说法，但又皱眉问道：“那你可以吗？”

杨则展放一抹笑颜：“殿下放心。”

杨淑手握在门上：“那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