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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人不日就上了门，先行纳彩之礼。
孟氏以为是赴宴的功劳，在家愈发趾高气昂，挺着胸脯，带着一众婢女嬷嬷跟高昂的大公鸡般四处溜达。
魏氏可是世代簪缨、诗书翰墨之家，更遑论来提亲的是长房嫡子，唯独沈宜之愁的哀叹连连，又无人可诉，愈发郁闷，只得将一腔愁怨发泄在糕点上，竟丰腴了不少。
说回那宴会，葛家小姑娘在铁证面前狡辩不成，哭哭唧唧的认下了罪行，家法里罚人的法子都领了一遍，丰富了人生体验。因着这事，吴家彻底消失在了葛家的各个角落，如米面珠宝铺子的生意、各行商队、宴请名单等等。而帮她出谋划策的吴笑笑，则被吴家家主打了个半死....
这些暂且按下不论，宴会后唯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孟氏内心欢喜解了阿乔的禁闭，开始教她管家算账，二是沈清云在阿乔院儿里帮她温书时，时常出神傻笑，还总问她宴会那日杨玥同她说了什么，得了她和碧珠不少白眼。
终于，阿乔忍无可忍，将人同书一起打包丢了出去，倚着院门，叉腰说道：“云哥哥，我能识得几个字就成了，又不是要做学问，整日闷在屋里去离章辨句作甚？”
自前朝女德女戒蔚然成风以来，世家大族中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女子识得几个字能管家即可，另一派则辩称诗书中自有大义真理，女子也需习得一二方知礼仪。
沈清姿读书向来只读大意不章句，知道说什么便可，有那默书的功夫不如先把府内账册过一遍，明日孟氏还要考察。
看至深夜，府里的人情往来、日常采买、奴仆月钱、庄铺收入等各项收支已了然于心，仅一处，她瞧出了些端倪——金秋娘的月银五年前是每月四两，而孟氏身边的周嬷嬷是三两二钱，其余一等婢女是二两，而次月账册中，她的月钱便成了二两，比孟氏身边的婢女还低。
“小姐，夜深了，明日再看罢。”碧珠拿过新烛台替她燃上。
“碧珠，你还记得五年前秋姨娘和母亲间发生了什么？”沈清姿拢了拢滑过肩头的长发，抬头问道。
“秋姨娘和夫人间常有龃龉....”碧珠识字不多，但认得数字，她随着沈清姿的目光看去，恍然道：“我想起来了，秋姨娘以前深得老爷宠爱，夫人便从老家要了个貌美的婢女来，准备送个老爷做小妾，可不知怎的，这婢女转眼间就出现在了大公子房里，为着这事，夫人气了大公子好长一段时间呢！”这些话不合规矩，可她早与沈清姿同气连枝，比起秀儿那种两头不讨好的做法，她选择忠侍一主。
猜出事情的首尾，沈清姿合上账册，道：“碧珠，睡罢。”，后又将账本收入柜内锁好，才上床休憩。
次日，沈清姿照例去孟氏居处问安。
“姿姐儿，账册看的如何了？”孟氏果然考察起功课来。
沈清姿站着回道：“回母亲，女儿对府里的各项开支、家里所涉的产业铺子、日常结交往来的世家权贵已有计较。”
“坐吧。“孟氏端起茶盏，微微掀盖轻嗅茶香，茶香与篆香皆有前、中、后调，沸水入茶，茶叶在滚烫的热水中慢慢浸出香味来，可这香味却被盖碗挡了去，愈积愈烈，至杯盖轻启，一股幽香袅袅飘荡，四溢开来。
孟氏压下手腕，持盖刮沫，腕间金镯相撞叮当作响：”五年前的账册，可看出些什么？”
“回母亲，女儿愚钝，并未看出有何不妥。”
孟氏笑道：“你生性聪慧，近日跟着我学了不少，唯独一样还不曾教你。”
沈清姿抬眼望向孟氏，恭敬道：“还望母亲赐教。”
“魏氏那样的权贵之家，后宅少不得事端，这其间最为棘手的就是妾室。”孟氏顿了顿，周嬷嬷连忙带着左右婢女关门退下，又将屋子周遭的奴仆都清了一遍，才在院门口站好，以候传召。
“妾室到底是夫君的枕边人，既不能过于放纵让她们不知规矩，也不能太过严苛平白惹得夫君不快。你才是正头娘子，只要不出格，夫君总会站在你这边的。秋姨娘刚入门时仗着貌美，言语间对我多有冒犯，还从孩子的名字上争高下，云在天上，荇草在水中.....那时我年轻气盛，中间确实做下过错事，让她抓了把柄，禁了足。可终究妾尔，世家宴会还是得我出面才行。”
沈清姿隐约记得，金秋娘忙前忙后筹办了一个月的宴会，最终却被孟氏截了胡，气的她大病一场.....现在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不禁有些黯然。
“姿姐儿，我知你少时常跟金秋娘一处玩闹，也见她用过不少法子来对付我，早年间你未入府时，她还撺掇自家父兄去我名下的茶肆闹事，结果被官府捉了去，关了半个月，她哭哭啼啼的求了老爷多次，老爷不堪其扰才出面放了她父兄。”
孟氏放下茶盏，正色道：“这些都是小妾做派，你是正头娘子，万万做不得这些上不台面的事来！若被捏了把柄，届时不止你，连带着荇哥儿、云哥儿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沈家教养不严。”
沈清姿郑重的点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决计不会丢了沈家的脸面。”
孟氏缓了口气：“姿姐儿，做当家主母，看起来威风，实则个中委屈只有自己才知道。为了大局，你要忍耐、要忍让，还不能有任何怨言，让人拿了话柄。我早年虽不喜你，可这些年，吃穿用度，我可曾短缺过？我可曾因一己之私耽误过云哥儿的前程？我时时留意、事事尽心，唯恐教人说我厚此薄彼，失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这些话她从对人讲起，就连陪嫁来的周嬷嬷也不曾听过，一语带出一语，压抑多年的委屈还是在此刻找到了出路，喷涌而出。自觉失言，立马道：“今日就到这，我乏了，你退下罢。”
“母亲....”沈清姿起身行礼，想了想跪了下来，道：“母亲，女儿有一言不知对否，可今日幸得母亲教诲，即使被责罚也要讲。”
“说罢。”孟氏想起过往本有些伤神，霎时间，哀伤心绪全被沈清姿这一跪给驱了个没影。
“云哥哥已及弱冠，虽然不擅文章，可于生意经营颇有心得，父亲也有意让他学着打理家族产业。荇哥哥才华横溢，不出两年就会入仕，官场、世家人情往来哪一样都离不开金银财物，两位哥哥各有所长，相互配合咱们这一脉才能兴旺繁盛。”
虽为世家，可族谱之上还是要分个嫡系旁庶、远近亲疏来。
沈清姿抬眼瞥了眼孟氏，见她未有不悦，继续道：“母亲待阿乔、待云哥哥的好大家心里都有数，可秋姨娘到底是云哥哥的生母，生母若遭受不公，为人子女的难免心生芥蒂。二两银子在寻常人家够吃用两月，可在咱们这不过是指缝间洒洒水的事，还望母亲为了荇哥哥.....三思。”
孟氏闭了闭眼，声虚力短道：“我知道了..........姿姐儿，过两日让云哥儿带你去看看铺子罢。我乏了，你也下去休息罢。”
沈清姿行礼告退，豁然推门，被屋外亮堂堂的天光晃了眼，她抬手作帘，眯着眼在屋檐下站了许久，才提步下阶，栉沐在融融阳光下，衬的身后的堂屋愈发漆黑幽暗，寒意森然。
沈清姿刚喊了声周嬷嬷，就闻得不远处传来碧珠的争吵声，周嬷嬷抬手遣了几个一等婢女进屋服侍，她则和沈清姿一同前往，探个究竟。
争吵的正是碧珠、荷香、幽墨三人，荷香、幽墨将碧珠逼进了墙角，三人在推搡间皆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唯碧珠脸颊、脖子上有两道指甲抓痕，已红肿了起来。
沈清姿见碧珠被欺负，面色不快，却按捺不表，问道：“幽墨，三人之中你最年长，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回小姐，都是我和妹妹的不是，因一点小事争执起来，惊扰了小姐，还....”她侧头觑了眼碧珠的伤，又低头恭敬道：“弄伤了碧珠妹妹，小姐明鉴，都是无心之失。此番触犯了家法，我们自愿领罚。”
“小姐，明明是她们找茬，我才还嘴的，她们说我这般蠢样不配做一等婢女，没见过好东西、也不懂规矩，会给主家丢脸....”碧珠眼见姐妹二人要和稀泥，连忙为自己辩解道。
“休要在小姐面前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明明是你仗着自己要跟去魏府刻意羞辱我们姐妹二人，还说....”
“荷香，闭嘴！主子没问话，不得无礼。”幽墨声音虽小，但威慑十足，荷香撇撇嘴，垂头不语了。
沈清姿算是听明白了，有些大家族里，夫人身边总有一两个貌美的陪嫁婢女，有身孕时帮着留住夫君，若得赏识，还会被抬做妾。如今她高嫁，还是魏氏这般权贵之家，府里不少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幽墨、荷香是刘嬷嬷家的姑娘，容貌昳丽，风情多姿，而相比之下，碧珠容色平平、人又呆愣，便让她们姐妹二人生出了非分之想。可她们又不甘心屈居碧珠之下做个二等婢女，这才有了今日的口舌之争。
口舌之争不难处理，本就有家法可依，各打五十大板以示公正即可。
若是以往，她早几巴掌将二人打的原地转圈眼冒金星了，可现在，她方才懂得孟氏的不易。
若护着碧珠则要高拿轻放，时日久了或是助长身边人的气焰，或是因不公而不孚众望；若各打五十大板，碧珠并非挑起事端的人，如此处置也和她离心了。
她闭了闭眼，沉声道：“母亲让我帮着掌家，我绝不会因亲疏而有所不公，依着家法，三人都去领十板子，罚一个月月钱。幽墨，你最年长，两位妹妹不懂事就应该及时劝诫，而不是任由着二人争论，母亲本有意提拔你为一等婢女，我看这事还是再等等罢。碧珠，你作为我的一等婢女，日后定是要随我去夫家的，此番争强好胜徒惹事端，这般不懂规矩日后不定要给我惹出什么祸来，你就去周嬷嬷身边待一段时间罢，请她好好教教你。“，叹了口气，道：”我亦有管教之过，我罚自己半个月的月钱。“
她目光扫向荷香，如刀子般扎的人遍体生疼，偏又不给人痛快，盯了一会才道：，“荷香，主家未发话，你擅自接话为自己辩解，掌嘴二十，不许用药，降为三等婢女。周嬷嬷，请家法罢！”
话语如晨钟暮鼓般，一下一下撞击到了众人心上，俱是不同神情。
离去前，沈清姿俯身，幽幽道：“幽墨，你是个机灵的，可机灵过了头，就是狡诈。今日这句话我送给你，望你好自为之。”
晚间，沈清姿走到耳房去看碧珠，碧珠虽敦厚却不傻，在府宅里混了十几年早就摸索出一套生存之道，此刻趴在床上，满脸是泪，口齿不清的说道“都是我连累了小姐，哇......”然后打了个嗝，继续哭道“我以后再也不掐尖要强了.....”又是一个嗝......
沈清姿拍着背顺了半天气，碧珠才哑着嗓子道：“小姐，那....咱今晚还去她们屋里放蛇泼水吗？我的屁股不碍事，不会拖累小姐下手的！”
沈清姿听的嘴角直抽抽，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碧珠好好一个孩子愣是被她养歪了，她今日自罚月钱真不冤枉。她屈指重重敲了一下碧珠的脑壳，气道：“以后不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法子了！”
更夫的梆子声从外传来，一声一声，敲的人心闷。
沈清姿在床沿处坐了许久，此刻心事仿佛被敲破了般，她终于有了点动静。她缓缓起身，从妆奁底层拿出套着牛皮软刀鞘的匕首，解开裹着匕首的锦帕，披上外袍，推门而出，坐上吱呀乱晃的秋千，在月光下举起匕首看了又看，指腹在刀鞘上来回摩挲，不知疲倦。
月色比深冬的井水还要冰凉，催着她在寒意侵体前下了决心，她倏地起身，把匕首重用锦帕包好，连同若干心事一起锁进了箱子深处。
而幽墨、荷香，还不知自家小姐改了性儿，连着几日没吃好睡好，就怕睡着了被蛇咬、出门被水泼。
至于周嬷嬷，为人最是方严，作为积年老仆，顺当的接过了沈清姿踢来的球：平日教导碧珠时该罚就罚、该骂就骂、该夸就夸，还总是当着大家伙的面前做，刘嬷嬷等人气的干瞪眼，也挑不出错处；而私下里时不时讲讲掏心窝子的话，愣是把小碧珠哄的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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