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师兄，它还没断气呢......”
站在剑修身旁的长发女修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说道。
“是啊是啊，道长你看，这小兔崽子眼皮还动呢！”围观的村民目光犀利，仿佛要将好不容易逮到的邪魔就此钉死，“道长！这小魔头吃了我们村好几个人，丧尽天良，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它！”
“还没死？”
剑修语气带了些疑惑，上前几步查看。
李堪带着师妹赵长月在北地四处游历，即将回去时，被此地的村民央求上山除魔。
除魔卫道本就是修士义不容辞之事。
他们确实在山上找到了一个邪魔巢穴，但已经魔去楼空，只留下这么个小魔崽子。
小魔崽子受了伤，两人没怎么费事就将它捆了带下来交差。
村民们见抓到了邪魔，恨不得人人都上来喷口唾沫，他们本就是地里的庄稼汉，拍手称快的同时又你一锄头我一镰刀的将邪魔砍了个半死不活。
邪魔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它们对人对修士也从不会手下留情。
李堪和赵长月几乎没怎么动手，任由村民泄愤，看这小邪魔差不多快咽气了，李堪便想着干脆烧了吧。
没想到这邪魔命硬，这样都不死。
火焰蔓延的态势也逐渐弱了下去，李堪神情凝重地提剑，就要刺进邪魔的胸膛，但那凌空的长剑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
一股陌生的灵气从他身后传来，带着几乎压倒性的力量，李堪猛然回头，就在这时，小九睁开双眼，不顾身上还未熄灭的火焰，拼着一股不想死的劲抓住剑锋，顺势一脚踹在李堪膝弯处，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狠狠压在地上。
小九脸上都是血，两只手都破破烂烂，却极为凶戾地掐着李堪的脖子，五指深陷，肆虐的黑气犹如潮水从他身上溢散出去，漆黑凉薄的眼眸深处亦有赤红妖异的光芒闪现。
站得最近的赵长月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想要后退，却很快被黑气缠住了脖子。
小九眉头紧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感觉到了身体里压抑汹涌的魔息，那些邪异的黑气仿佛承载了他想要破坏一切的意志，如锁链一般迅速绞上了周围对他喊打喊杀的村民。
但还没完，身体里突然涌现的另一股力量正牢牢压制着他，甚至想要他死。
两股力量对冲，小九顿时痛苦不堪，五脏六腑都像被撞碎，他双眼赤红，垂着头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嘶吼，掐住李堪脖子的手指也因为痛到极致的愤怒用力一扼，滚热的鲜血立时喷涌而出，伴随着恐怖的骨骼碎裂声。
红鸾想要上前，却被赶到的陆衍拉住。
“他已经失去理智了，你会受伤。”陆衍眸色沉重，五岁时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浮现。
那时也是这样，人们都觉得厉九野必死无疑，没想到他还会突然暴起，强悍肆虐的魔气几乎在瞬息之间夺走了所有人的性命。
年幼的陆衍跑出来抱着自己死去的爹娘哭泣，永生难忘那只狠毒邪魔远去的背影。
“师兄。”红鸾微微偏头，语调很轻，“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但你不是，他也不是。”
红鸾拂开师兄的手上前，看到小九手腕上的黑石环从中间断裂，泛着寒意的灵力如利刃扎进他血肉模糊的手臂，原本涌动张扬的黑气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变得萎靡退缩起来。
小九垂落的双眼淌出血泪，狠狠咬牙挣扎着甩动手腕，他从未想过母亲为他戴上的黑石环竟也是压制扼杀他的利器。
他伸手去抓，五指皮肉都被烫得掉落，露出指骨，却怎么也揪不断那些不断扎进来的东西，直到一道温润熟悉的灵力托住了他，像水一样轻轻覆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臂，捏碎了那些渗进血肉的寒意。
跪在地上的小九蓦地愣住，周身溢散飘摇的黑气也凝滞下来，得到喘息的村民顿时奋力嚎叫起来喊“道长救命”，他却开始颤抖，眼睛都模糊起来。
破碎的少年头低得几乎看不清脸。
红鸾却感觉到他身上狠戾的魔息正在慢慢往回收，不想被她看见，所以小心翼翼地缩进残破不堪的身体里。
“师妹。”陆衍在后面叫她，语气很沉，能听出他的不满。
这一声让那些黑气又钻了出来，恼怒不安地绕过红鸾朝陆衍冲去，小九没有动过，但心绪又直白地暴露在外，躁动地翻涌着——他想让这个人闭嘴，让他滚！
“小九。”
红鸾停在他面前，看见那双垂落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血珠从他瘦削的下颌滴落。
她让自己的气息也铺散出去，轻柔地包裹在那些黑气之上，既是安抚，也是阻止。
“过来吗？”红鸾问他。
小九闭上眼，蜷缩的胸膛慌乱无措地起伏着，最后撑着地面缓缓站起，骨骼里都是无法忍受的疼痛，他试着迈步，却根本做不到。
红鸾向他伸出手，少年就挨着她的手臂跪了下去，几根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凶恶的邪魔气消散了。
挣脱桎梏的赵长月手脚并用地爬到性命垂危的李堪身前，给他堵住脖颈上的血洞。
她认出了红鸾，愤怒地质问起来：“你也是修士，怎可与邪魔为伍？！”
“道长！”险些窒息的村民捂着勒红出血的脖子，声音沙哑却极为气愤，“这魔头杀了我家八十岁的老母，杀了我们村里那么多人，你如此帮它，岂不是助纣为虐！”
红鸾掌心压在小九后背上，给他治疗着身上的伤口，闻言垂首低声询问：“你杀人了？”
小九没睁眼，只是蹭着她的胳膊摇头。
他说不出话，也没力气争辩，这么多年他对人族和邪魔早就不抱有什么幻想了。
红鸾便淡淡地回答：“他说没有。”
魔头的话也能信？
村民感到十分荒谬，瞪着眼珠，梗着脖子高声喝问：“它说没有就没有？！”
“你说有就有？”
红鸾缓慢地回过头去，平静的目光在他们染血的农具上划过，已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她唇畔笑意冰冷，带着嘲讽之意，“我没看见他杀人，倒看见你们一个个都想把他砍死。”
“它本就是邪魔。”赵长月自幼受到的教导都是邪魔当诛，修士与邪魔势不两立，她无法理解红鸾的话，“你这不是离经叛道吗？”
陆衍的爹娘也跑了出来，在身后推他，带着异样的目光：“阿衍，她不是你师妹吗？你快劝劝她，别走上邪道啊！”
陆衍被推着往前，满脸无奈，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师妹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她不再站在他身边，反而去维护一个邪魔。但他发现，自己也阻止不了她。
红鸾根本不在意旁人所想，除了师兄难以形容的眼神，她顿了顿，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我为什么非要走你们的道？”
在这一刻，从前无法明白的种种都有了答案，她不需要明白，只需要选择，选择她认可和在意的一切，并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边。
若世道与她相悖，那就是世道的错。
*
小九一直倔强地抓着她的手臂不放，不肯闭眼，时不时便哆嗦着惊醒，看看她，再不受控制地昏过去，红鸾最后只能把人敲晕。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师兄也跟着他们。
陆衍帮忙找了一座偏僻的屋子，红鸾出来时，还能看到他脸上冷峻难言的神色。
“师兄。”她轻声叫他。
红鸾明白师兄不满的根源，亲眼看到自己爹娘的惨死，这种事换谁都没办法放下。
但红鸾也同样为难，她不可能看厉九野去死，这便注定了她会站在师兄的对面。
这是复杂又无解的问题。
如果师兄现在就要进去捅厉九野几刀，红鸾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也不会阻拦，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了，不是旁人能解决的。
但陆衍沉默了一会后，却看向她的眼睛。
师兄脸上是收敛过的沉静，只是眼底还有些许黯色，他看着她，语调很低地问了句——
“就那么喜欢他吗？”
不问还好，一问，陆衍心头便漫上一层浓重的委屈感，好像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红鸾是他最亲近的师妹，也是这个世界上除爹娘以外他最珍重的人，他曾万分希望站在她身边的人是自己。
红鸾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前她与厉九野在一起，却聚少离多，满脑子除了修炼就是师兄之死，自然无法倾注多少感情。
但她真的会跟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人在一起三年吗？那必然是不会的。
更不用说现在知道了那么多真相，红鸾才恍然发觉，不管是伪装过的乖巧师弟，还是终于露出本来面目的邪魔厉九野，都已经成了她生命里无法割舍的存在。
红鸾微微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陆衍过了很久才惨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苦苦维持的美好也随之崩塌，他知道感情这种事总是勉强不来的。
他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师妹，嗓音温和而平静：“红鸾......将我从前的记忆拿走吧。”
红鸾惊讶地抬起眼眸，而陆衍轻轻勾着她的手放到额前，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我既然死了，便不想再被过去的种种牵绊。”
“是你不惜损耗自身使用禁术将我重新带回人世，又给了我一处安逸的栖身之地，我才能毫无忧虑地做小五哥——”
“师兄。”红鸾微微蹙眉，向他解释，“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可我只想在你身边。
陆衍在心里说，他温柔地看着她：“我想做小五哥，小五哥会记得厉害的红鸾道长。”
小五哥不会让他最亲爱的师妹背负着师兄之死，那样太沉重，也太艰难。
陆衍真的真的太不舍得，他无比希望看到前行的师妹，快乐的师妹。
但他能做到的又太少。
仅仅只是，别再成为她的负担。
“——那便是我唯一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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