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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秀贵人让人早早备好东西，等到第二日却没能用上。
“主子，乾清宫的人领着四爷和十三爷往偏殿去了，您且先避一避，等两位爷走了再过去探望那位张主儿。”
秀贵人用过早膳后刚换了身衣裳，就见碧芙火急火燎跑进来，将刚得来的消息上报。
秀贵人将戴了一只的耳坠子取下来，打着哈欠坐回铜镜前，说:“帮我把头饰拆了吧，今日不便去了。”
秀贵人一脸无所谓，碧芙却是心中感到一阵庆幸。
当初主子和其他主儿们在储秀宫时，和宫里皇子阿哥隔着两条长廊，都会有嬷嬷太监特意前来提醒避开。
今日这要不是主子用过膳后非要花上近一个时辰来消消食，这会儿大抵是已经和两位爷迎面撞上了。
虽说院儿里都有洒扫太监和宫女看着，但在这宫里，最不缺的捕风捉影。
想到这，碧芙心中又是一阵感慨，十三爷见额娘四爷都要随着，这四爷和十三爷的关系，还真是如传闻中所言极好的。
＊
秀贵人临时折返，这厢冬至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中宫无后，她又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所以就连宫中每隔几日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的规矩，自己也是不必遵守的。
不请安，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冬至也不会折磨自己早起，所以每日按时喝完药后，她都要睡回笼觉的。
今日照旧，她喝完药后和衣在外间贵妃榻上躺下，香炉里混着艾草的香饼缓慢烧着，熏得整个卧房都是一股艾草味儿。
正犯着困，就连外头春水春月的窃窃私语声，都带着一股子催眠的味道。
冬至眼皮耷拉着，整个人已经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耳畔春水春月的声音愈发虚幻，仿佛隔着雾蒙水面。
朦胧之中，两人声音倏然停下，变成了夹杂着惊喜的请安声:“奴才给四爷十三爷请安，四爷十三爷万福！”
四爷？十三爷？
冬至意识飘忽，总感觉这两个称呼有点熟悉，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但是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好困……
里屋贵妃榻上人意识一片混沌，屋外上上下下却是由内而外表露着欣喜，若是来个外人瞧见，不知道还当是过年了。
可对于春水春月二人而言，小主子安然无恙站在前厅，面色红润，从脸上丝毫瞧不出病气，简直没有比这更喜庆的事情了。
主子本就思虑过多，之前她们从永和宫得知十三爷病了，当时又忧又怕，后来还做出自作主张瞒着主子的事，不就是怕十三爷有个什么不好，主子再情绪激动厥过去。
“两位姑姑快起来。”少年的声音正处在尴尬期，带着低沉刮耳的沙哑。
春水春月起身，不约而同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小主子——瘦了，人也沉稳了。
瞧着不像是大病初愈，倒更像是打外面走了一遭，又经历了不少事一般。
小主子本就是挑着主子五官长的，只是轮廓似皇上，更硬朗些。可出宫后这半个多月竟瘦了一大圈，远远瞧着简直和主子刚入宫那会儿有八成相像。
春水瞧见人瘦得厉害，没忍住出声问询:“奴才听闻十三爷病了场，如今身子可是康健了？”
被唤做十三爷的胤祥听闻这番关切，抬眼瞧着面前女子鲜活的神情，心间涌上酸涩，“让春水姑姑忧心了，只是一场小小风寒，无碍的。”
半月前，胤祥发现自己死后不仅没投胎，还重生回到了少年时起，那些有关上辈子那些事就已经恍然若梦，不太真切了。
只依稀记得，上辈子额娘去后，在身边伺候的三人，只有小贵子跟了他效力。
春水春月早就过了放出宫的年纪，他原是想让两位姑姑也跟着，等自己日后出宫建府了，就把两位姑姑带到府上做管事嬷嬷。
谁知两位姑姑当即推了这番安排，求过恩典各自出宫归家去了。
可如今相隔两世，再瞧见二位姑姑，记忆中春水姑姑离宫是那番话，竟也历历在目，宛若昨日……
“主子在时，夜里常常说梦话，说想念奉天的光景，奴才也是打奉天来的，失礼托一句大，也算是和主子是老乡。”
当时春水姑姑说到这，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自打主子去后她日日垂泪，一双眼睛肿得吓人，多少过去了竟还有不适。
揉过后，春水又接着说:“我既是归家侍奉二老去，也算是替主子瞧瞧奉天亲眷。”
看着两位态度坚决的姑姑，胤祥自然不好再强求，只得命人将路引和银钱备好，又拖四哥派了人护送两位姑姑去奉天。
可后来时隔多年，就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因为太子一脉之事，胤祥被汗阿玛下令圈禁在府中时，春月姑姑竟不远万里风尘仆仆赶到京中，到他府中替他打点事务。
春月姑姑是独身一人前来的，全身上下除了银钱路引和换洗衣裳，就只有一只盒子。
当时正值凉秋，胤祥刚过了一场风寒，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热得直冒汗。
他看见春月姑姑抱着笨重的盒子也没打算问，可姑姑自己却取下盒子，从里头抱出一只坛子，垂眸哑声道:“十三爷，这是春水。”
胤祥后背汗湿了，那一刻却从头凉到了脚尖。
“春水这丫头蠢，让家里人给哄骗得团团转，死得也窝囊。”春水姑姑当时抚着坛子，语气恨铁不成钢，可那双带着细纹的眼角，却是泪如雨下。
“死了还要给奴才找一件难事，说想回京中再看看主子。”春月姑姑说到这扑通一声跪在胤祥面前，“奴才大不敬，想向主子求个恩典，日后若有机会，能将春水的骨灰放在主子棺椁前，若是不便，便将她撒在陵园周遭，也算是全了她生前这一番心愿。”
胤祥的福晋当时眼疾手快将已经两鬓斑白的她扶了起来，待抹干眼泪后，他才从春月姑姑口中得知事情原委。
春水姑姑回奉天归家后已是二十有九，家中额娘没过几年便病故了。
她在宫中也算是攒了些银钱，离京前胤祥也给了不少，日子也算是过得滋润。
可就是过得太滋润了，这钱财揣兜里，外人还不见眼红，家里人就先生了贪念。
春水姑姑上头还有个兄长，却一直不成器，她额娘出身满军旗的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旁支，额娘在时还能坐镇，可额娘去后，当兄长的就动了歪心思。
想要贪人钱财，又不想落个不好听的名声，这兄长一合计，就和屋里夫人商量着把妹子给嫁出去，出嫁当日名正言顺昧下钱财，还能收一笔男方家的聘礼。
春水是宫中出去的，虽说年纪大了不好许人家，可许多管家小姐也是争抢着要聘请去做礼仪嬷嬷的。
一听兄长要给自己许人家，还是集市里娶过两房妻子的屠户，当即就在家中闹了一通，说家中既然容不下她，便要离家去寻自个儿在宫中时的姐妹。
她兄长自然不愿意见到嘴边的银钱飞走，也知道妹子天生力气大自己是制不住的，所以在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嘴上同妹子道歉，转头却去江湖卖货郎那里买了一贴蒙汗药，把人给药倒了。
“那黑了心的，只图那些江湖卖货郎的药便宜，却是没想过那药为何便宜，一碗药下去，春水那蠢丫头双腿就废了。”
春月姑姑嘴上说着蠢，眼里却是悔恨不已:“我忙于生意，一直没得空去奉天看她，直到五年前才得了她好不容易寄出来的书信，让我去见她一面。”
春月自己都没有料到，她这一去，竟是送了故人最后一程，替她收敛尸身。
那个蠢丫头，让人扒干净银钱，卖到屠户家，又被吃干血肉，只剩下灵魂转世投胎去。
奉天离京城远啊，春月带不走她，只能一把火烧了肉身，带着这坛子骨灰一起回京。
上辈子的胤祥听完，心中又是愤恨又是埋怨，愤恨春水姑姑家中恶人，又埋怨自己考虑不周，给了那些银钱，却没想过以春水姑姑身为女子，又有那般率直的性情，如何在这世道平安过下去。
额娘死后没留下什么东西，连身边留下看着他长大的姑姑，竟也因为他的疏忽含恨死在了家乡……
“十三弟，发什么怔。”
耳畔倏地响起四哥年轻时的声音，胤祥感觉后背被拍了一下，他猛然回过神，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头对上四哥严肃中又略带担忧的眼神，心中一热。
他病其实还没好全，昨日求了四哥许久，才允他今日进宫的，怕额娘和两位姑姑看了会担心，脸颊上那两团红润，还是混着油膏和胭脂抹出来的。
没想到自己不过出神片刻的功夫，就被四哥光给瞧出来了。
胤祥冲身侧青年笑笑:“四哥，我无事。”
说罢，又转过头问:“春月姑姑，春水姑姑，额娘现在可是在休息？”
春水放下手中扫扬尘的掸子，乐呵呵道:“主子喝完药犯困，这会儿正小憩着，十三爷待奴才进屋瞧瞧去！”
说完她就跟踩了孙悟空筋斗云似地，转眼间进了里屋。
“春水性子冒失，两位爷勿怪。”春月替她圆场子，取了炉子上热水冲茶饼，斟好茶后又是福身一礼，“烦请两位爷稍坐一二，奴才去让人取些点心来。”
胤祥连忙出声拦住她:“不必麻烦了，我和四哥也是吃过才来的。”
这话音刚落下，神出鬼没的小贵子就躬着身走进前厅，手上拎着食盒，竟是刚刚行过礼后就悄摸着去取了点心来。
胤祥没觉得惊讶，小贵子一向如此，上辈子在他身边伺候时也是这般，就连福晋都说他鬼精。
倒是胤禛端着茶杯，打量了小贵子好几眼，他上辈子就觉得疑惑，十三弟那么明月清风的性子，怎得身边放一个比苏培盛那货还精的奴才，原来是敏妃母身边伺候的。
“四爷，十三爷。”小贵子打过千儿，放下食盒又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胤祥手上拿着春月递过来的点心却没吃，语气犹豫地问:“额娘的病，太医院如何说。”
春月又想到在皇上跟前扯的谎，当着这位四爷的面也没敢把话挑明了说，只道:“回十三爷的话，主子今日好多了，李院判昨儿来瞧过，换了贴新药，也只是说好生休养，并未说其他的。”
她说得委婉，可这话落在兄弟二人耳中，却是不太妙了。
太医院那些人说话留三分，有十成把握便说七成，治不了也只会捡了好的说，可若是什么都不提……只怕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治了。
兄弟二人下意识皱眉，又偏头对视一眼。
胤禛还能说是自己记不清敏妃母去世的时间，可胤祥这个做亲儿子的，却是比谁都要记得深刻。
额娘上辈子，分明是半月前去的！
他当日出宫去八哥府上吃酒，等回宫第二日，就听闻额娘病得厉害，没等他去求汗阿玛，一口棺材就抬进了永寿宫。
胤祥刚回来时，自己正是满身酒气，抬脚往八哥府邸外走，几段记忆冲上脑海，他当场就晕了过去，后半夜就发起了热。
醒来后，已经过去了两日，胤祥当时还以为自己竟错过了见额娘最后一面，瞋目裂眦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要进宫。
后面得知额娘熬了过去并无大碍，他又惊又喜，便又被烧晕了过去，后面病情反反复复，拖到今日才能进宫来。
想起和上辈子截然不同的经历，胤祥心中一直悬着一块大石头，如今听到春月这番话，那块石头才被人割断绳索，重重砸在身上。
他重来一世，可什么都没能改变，额娘依旧病重，想来也只是比上辈子多苦熬一段时间而已，春月姑姑也只是在宽自己的心罢了。
“四爷，十三爷。”春水撩起珠帘从连廊门里探出身子，打断了前厅压抑低沉的气氛，“主子醒了，只是身子不太方便走动，所以想请二位爷进去说话。”
胤祥倏地站起身，脑海中飘过上辈子额娘毫无生气躺在棺椁之中，四下入目介是素白。
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端方不端方，明明好几十岁的芯子，这会儿就跟十几岁的小子似地，拔腿就往春水的方向跑，嘴中悲恸唤着:
“额娘！”
儿子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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