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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权宦的青云梯(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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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之中,往往可以一窥君王对武事的态度,但当今圣上是个例外。

出于某种原因,李砚辞穷兵黜武,极为好战,但每每将畋猎举办得犹如文会,只是借围场的地界罢了。

高台之上,李砚辞身穿饰有云肩膝襕云龙纹样的红色交领窄袖长衣,腰上束革带,佩短刀、牙箸。

眉宇轩轩、俊美无俦,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百官于他下首依次而坐,有意骑射击鞠者皆着戎装。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因着皇帝行围的时间向来极短,大部分时间是在高台上看赛马、射箭、摔跤、击鞠等比赛,听众人吟诗作对,所以未着戎装的大臣亦有不少。

许迦叶垂眸注视着杯中茶水,眉眼倦怠。

她是极热衷于纵马驰骋的,前世在家族斗争中获胜成为掌权人之后,她虽为族中事务所困,但时常在闲暇之余坐飞机去草原骑马,还专门在园中修建了马场。

那时她遗憾于自己身体孱弱,以至于每每不能尽兴,没想到如今连骑马都做不到了。

李砚辞默默观察许迦叶的神色,心下暗叹了一声,春猎是极为难得的放松心情的机会,他不愿许迦叶错过,更希望能将其举办得合乎她的心意,可她总是难以展颜。

李砚辞的注视是隐晦的,许迦叶只是略有所觉,但侧对面的一道目光存在感极强,让她不由回望了过去。

是李悼。

少年俊美得近乎锋锐,一身绛色戎装衬得他愈发神气高朗、意气风发,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莫名有些渗人。

李悼见许迦叶抬起了头,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略有些僵硬的笑。

许迦叶微一颔首,随即移开了目光。

李砚辞察觉到了他们之间那微妙的气氛,不由眉头轻蹙。

他打量了李悼几眼,眸光骤然沉冷,穿得那么花里胡哨,是想勾引谁?

他用眼神示意刘采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刘采面上恭敬领命,心中暗自腹诽,这就是残酷的兄弟阋墙吗?写进史书里恐怕要笑倒一大片后世之人。

陛下未免太过童心未泯了。

过了一阵子,为众人添茶的内侍端着茶壶走过,在行经李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悼满心都是对许迦叶的担忧,反应不如平时那般机敏,对半空中倾倒而来的茶水躲闪不及,衣服的前襟几乎湿了一半。

他顾及自己在许迦叶心中的形象,只口头上申饬了一下毛手毛脚的内侍便让他退下了,起身对李砚辞道:“望陛下允臣弟暂且告退,前去换一身衣服。”

“你来得匆忙,不知可准备了换洗衣物。”李砚辞见李悼狼狈不堪,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刘采,给景王准备一身衣服,你亲自去伺候他换上。”

刘采快步走到李悼面前,示意他走在前面:“殿下,请吧。”

李悼心中警惕,面色如常,用余光最后瞄了许迦叶一眼,趋步向前行去。

碍眼的人终于走了,李砚辞说道:“昨日朕于御花园之中赏花,春花繁盛,令人不由展颜,围场之中少有艳色,未免可惜。”

言讫,内侍们端着琢盘鱼贯而进,其上摆放着各色花朵。

六科给事中谭言面色难看,拒不受赐,起身高声道:“陛下,古往今来未有春猎时赐花的先例,这实在是不合礼法。

“畋猎所耗人力物力甚巨,陛下不应受奸佞蛊惑,以逸乐为先,忽视其在礼仪与戎事上的意义。”

李砚辞本精挑细选了一朵粉紫相间的千叶牡丹,欲走到许迦叶身旁,亲手簪在她的鬓边,令她开怀,闻言不由停住了脚步,冷声道:“来人,把他拖下去。”

他从未见过这么会扫兴的人。

“陛下,哪怕您今天赐死臣,臣食君之禄,有些话不得不说。”谭言被按倒后犹在挣扎,“许掌印自己是个废人,便看不得别人精于骑射,不仅在京营之中排除异己,就连畋猎这种国之大事都被她搅和得满是脂粉气。此等祸水,人人得而诛之!”

许迦叶还未开口,阉党中人已一个接一个开足火力攻讦起了谭言,间或偷觑李砚辞的脸色,煽风点火,誓要把谭言狠狠按死。

李砚辞见许迦叶垂着眸子默不作声,心知谭言这个该死的东西正好戳到了她的痛处,看向谭言的目光森然无比:“朕满足你的愿望,赐你杖毙。”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不寒而栗,臣子互相弹劾本是常事,言官更是可以风闻奏事,归根结底,谭言也不过是说了一句针对许迦叶的实话,何至于此啊。

薛柏清见事态发展到了这般地步,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前朝吕昌邑之旧事?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吕昌邑是前朝齐玄宗的宠臣,专权跋扈、树敌无数,齐玄宗更是曾当殿杖杀弹劾于他的人。

齐玄宗死后,吕昌邑被继任之君清算,死后还要被鞭尸。

内侍们见李砚辞听了薛柏清的话似是陷入了沉思,不由停在了半道上,但依旧将谭言死死按着。

李砚辞定定看了薛柏清一眼,俄而冷笑了一声,沉声对着内侍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他拖下去打死。”

他心尖尖上的人为何要忍耐这些莫须有的指责?

他会护着许迦叶一辈子,断不会让她受一点儿委屈,更不会让她落入那等凄惨的境地。

薛柏清知道他是劝不动李政辉了,心下长叹了一声,对许迦叶道:“许掌印没有话说吗?”

李砚辞这不计后果的圣眷实如利刃,但愿许迦叶把自己上次的话听进去了。

许迦叶长身而起,环顾四周,冷笑道:“我能有什么话说?这里有我说话的地方吗?你们都说陛下受我蛊惑,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我到底哪里蛊惑了他。是他要你们吟诗作赋,是他要赐花,是他要谭言的命,与我何干?

“我从始至终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可这一切竟全都成了我的罪过,若谭言今日死在了这里,史书上怕是也会记我一笔。”

李砚辞见许迦叶身形有些摇晃,心中一痛,想要去扶她,却被许迦叶避开了手。

在众人的注视下,许迦叶缓步走到谭言面前,俯身抬起他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你是犯颜直谏的诤臣,你连死都不怕,你劝劝陛下吧,让他放过我。”

谭言陡然撞进了许迦叶的视线里,心头一震,世人皆道许迦叶有一副占尽天下春光的好容色,而春光寂寥之时,竟也如此惊心动魄。

他垂下眼帘,不敢去看许迦叶那双隐含悲意的眼睛。

许迦叶轻笑了一声,站直身体,转过身对上首的李砚辞恭声道:“臣请陛下饶谭给事中一命。”

李砚辞放缓了语气,温声道:“你无须顾虑任何事,所有决定都是我做下的,与你无关。”

许迦叶低垂着眸子,面容平静,声音无悲无喜:“陛下,臣为他求情,除了不想背负骂名,还因为他虽厌憎臣,但在一点上,他说出了臣的心声。

“天下人都说臣蛊惑了陛下,臣不敢与天下人为敌,也许真的是臣错了,臣斗胆请陛下勿受奸佞蛊惑,以江山社稷为重。”

薛柏清有一点没有说错,她不应全然不在乎朝野物议,想要排除异己自有无数种手段,未必非得在明面上。

李砚辞冷冷地瞥了薛柏清一眼,就是因为他多嘴,许迦叶才会多心,他将视线转向许迦叶,被她周身萦绕的寂寥之意刺痛了眼睛。

“他未必会领你的情,罢了,那便依你,但死罪难免,活罪难逃,打他五十廷杖吧。”

内侍们领命,把正愣怔地望着许迦叶的谭言拖了下去。

许迦叶拱手道:“谢陛下,臣请告退。”

李砚辞见她脸色苍白,心里不由一紧,问道:“你不舒服吗?”

许迦叶淡声道:“臣只是想骑马了。”

“你的腰……”李砚辞话说到一半,止住了话头,他想到了谭言方才那刻薄又恶毒的“废人”二字,知道许迦叶是将其听进心里去了,不忍阻拦她。

谭言是一定要死的,他绝不会放过他,改天就寻个由头把他贬到岭南去,想法子让他死在路上。

许迦叶转身离去,下了高台,遣秦安去备马。

秦安亦不敢劝她,只打定了主意要选一匹温顺的马,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看顾。

他将马牵了过来,手中拿着弓箭以备不时之需。

许迦叶正准备上马,无意中瞥见远处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向着她这边狂奔而来,不由愣住了。

那人的腰带松垮地搭着,大半个衣襟都是敞开的,他穿过高台下方,引得看见他的人一阵惊呼。

御前失仪,状若疯魔,不是狂生,便是疯子。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距他们这一行人越来越近,许迦叶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居然是李悼。

发生了何事?李悼性情隐忍、城府极深,为何会行这种怪诞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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