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便双手叉在狸猫腋下,把它捞起来,引来狸猫一声不满的“哀嚎”。抚悠睡眼惺忪地看她:“很晚了吗”阿春道:“巳时了,娘子昨夜睡得迟,该多睡些。不过,岐王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李忧离等我抚悠翻身,冷冷道:“让他等”
阿春听得一愣,暗想:“昨晚秦娘子不是与大王相谈甚欢吗怎么睡了一夜就转了性这是谁招惹了”她哪里知道抚悠这十几年的好几笔糊涂账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能不咬牙切齿
“不过”抚悠又不确信,心想,“是他吗梦由心生,也许我是昨夜听了他的话,不得其解,才在梦中将那些没头没脑的事按在他头上可别冤枉了人,况且,总也要顾及他的身份。”
“岐王等多久了”抚悠翻身坐起。
阿春正要离去,听抚悠唤她,忙回身应道:“小半个时辰了。”
“什么事为何不让你们叫醒我”
“究竟何事大王也未交待,想必不是着急的事,他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叫醒娘子。”
对于对方的体贴抚悠倒有些歉意,于是道:“我这就起了,梳洗吧。”
阿春笑着应声,招呼早已准备好的婢子们进来服侍。小娥捧来一件枣红色胡服,抚悠十分喜欢,配着这身衣裳,只画了极淡的妆,梳洗打扮完毕,轻快地做一个小胡旋,引得众人拍手称赞。
帐门拉开,抚悠见李忧离正抬臂擎着一只白鹞赏玩,他穿一件绛色圆领衫,披黑色翻领胡服,翻领赭黄色绣云纹,着幞头。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行礼,抚悠问道:“大王怎么有此闲情不是要去议和吗”
李忧离抬臂,白鹞决云而去。他打量抚悠,枣红色胡服,翻领袖口等处饰以彩色连珠鸿雁衔枝纹锦,配皂色长靴,金镀鲜卑头带钩黑皮蹀躞带,白毛翻边浑脱帽,妆极淡,只眉黛能明显看出螺子黛的青黑色,两颊自然悦泽,白中透红他点点头,似很满意自己选的衣裳如此般配自己选中的人。
李忧离笑道:“我是说议和,可没说我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抚悠想:“倒是符合他一贯的目中无人。”
道:“多谢大王送我的狸猫,我给它取名毬毬。”
说着观察李忧离,只见他挑挑眉毛,偏过头去,嘟囔道:“怎么取这么个名”他是希望抚悠记起他们两小无猜的往事,可总不至于她想起的都是他欺负她的事吧虽然他不欺负她的时候似乎不多
抚悠见李忧离的反应,暗中思忖:“这应该算是心虚吧”
“咳,”李忧离道,“我来找你,是有样东西要给你瞧。”
“什么”
“闭上眼。”
李忧离神秘兮兮。
“到底是什么”
“闭上眼,这是岐王的命令。”
抚悠轻“哼”一声,故意拖长腔调:“是,大王”
眼睛闭上,耳朵就会变得灵敏,她听见风掣旗帜的声音,听见巡逻士兵锁甲窣窣的声音,甚至听见远处牛羊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听见马蹄声,心道:“难道是一匹马即便是岐王的马,无非高大神骏些,还能肋生双翼不成”“睁眼吧。”
她听李忧离道。
抚悠睁开眼,她的略带不屑的质疑瞬间变成了一声轻轻的抽气“呀”
那是一匹无与伦比的美丽的马它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体型纤细优雅,身形几至完美,淡金银白之间的毛色,即便神女抽纤云做丝,借桂月之色,也再织不出比这更美的颜色
李忧离轻轻一拍,马儿轻灵地抬起前蹄,在二人面前兜一小圈,仍又回到他身边。李忧离得意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华容婀娜,怎样”
“这是这是传说中的汗血马”
“好眼力正是汗血宝马”
对爱马之人,这是至宝抚悠上前,一手托了马颌,一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脖颈,它的额毛不长,鬃毛也不长,不能剪成如今长安盛行的三花、五花,不过它已经如此完美,何须修饰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抚悠回视李忧离,惊叹道,“我以为世间已无汗血马,不想竟然有幸得见”
李忧离抚着马背笑道:“这是前年宁远国进贡的,只有四匹,阿耶留下三匹,送我一匹。”
见抚悠喜欢,他也格外高兴,回头道:“思慎。”
早在一旁等候的安思慎抱着鞍鞯辔头等小跑过来。李忧离颔首,他便忙将辔头拢上,鞍鞯搭上。“上来试试。”
李忧离道。抚悠也不客气,纵身上马,“叱”一声,动若脱兔。
李忧离骑上自己的青骓,喊道:“敢不敢和我比试”抚悠回头看他,应战道:“输者罚跳三百个胡旋”李忧离大笑,驾马追赶:“好,我为你打羯鼓”。抚悠道:“马上定输赢,休逞口舌之快驾”
二人纵马疾行,如风似电,时而你超我赶,时而两马骈行,难分胜负。不知跑出多远,毡房营帐都已不见,只有连绵起伏的山丘,丘顶上戴着经冬的残雪,地势低处雪水融化成溪流,叶脉一样伸展。
“吁”李忧离忽然勒住缰绳,青骓前蹄腾空立起,以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姿态停了下来。“我认输。”
虽然他停下时分明还快抚悠近一个马身。抚悠见他停下,先渐渐放缓,令马兜个圈子小跑到李忧离身边停下。论马,是她的好,但论骑术,平心而论,还是李忧离技高,她倒也羞于再提那三百个胡旋的赌约了。
李忧离跳下马,找块干燥平整的地面,将马背上准备好的毡毯抖开,铺在地上,席毯盘膝而坐。抚悠也下了马。“过来坐。”
李忧离招呼她。于是抚悠也跪坐毯上,将浑脱帽摘下放在一旁,用丝帕擦拭额头、颈间的细汗。李忧离转身与她相对,见她双颊光悦如涂林籽,直看得痴迷。
“喜欢吗”李忧离问。
抚悠回头看看阳光下闲庭信步的金色骏马,笑道:“当然喜欢。”
“喜欢就送你了。”
李忧离大方道。
“送我”抚悠惊讶,她虽心下喜欢,却道,“不可,我不能夺人所好。”
李忧离大笑:“无妨,宫中那三匹已经被我牵回王府了,哈哈。”
抚悠莞尔:“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接受大王如此贵重的赏赐”
李忧离目光烁烁,怅然道:“阿璃,在你心中,我就只是岐王吗”他索性躺下,双手交叠枕在头下,天蓝得像无底的深湖,思绪沉下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你在一起,这样看天了。”
李忧离悠悠道来,“已经有十五年了。那年,你离开长安,去到突厥,合家团聚,我却失去了母亲。父亲日日纵酒,兄长哀伤病重,阿姊连自己都不能照顾,更何况我,突然间,周围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我去找你,你却不在了。我固执地躺在我们曾经玩耍的树下,不肯离开,阿嬭守着我,直到我倦了,睡了,才把我抱回宫去。”
“宫里又有什么呢熟悉的宫殿,再也听不到母亲的笑声,却只看着另一个女人一点一点走进父亲心里,取代母亲的位置,我的一切不满都被视为顽劣,换来父亲派给我一个又一个严肃、刻板的王傅,而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内心所想。”
“所以阿姊下嫁高家之后,我也向父亲请旨搬出宫住。我命人在弘义宫种了一片桃林,和景明他们,春日饮清酒、赏桃花,夏日纳凉对弈,秋日采摘鲜果品尝,我从不一个人去,我怕寂寞”
“其实我始终也分不清是想念你,想念母亲,还是想念那段快乐无忧的时光,但是我一直相信,如果有一天我能找到你,就一定可以重新寻回过去的无忧阿璃,你是我一生都在等的人”
他的眼里充满泪水,却用力睁着,不肯让泪流出来。
在旁人看来,包括抚悠,他是至尊爱子,宠冠诸王,又是定鼎功臣,年少得志,这天下大约没有什么是他不如意的,谁又知道他内心渴望的最简单却又最难再得的温存他在人前的挥斥八极、意气风发不是假的,可他内心的孤独无助、自怜自惜也是真的慈父见背之时,抚悠也深有体察,但幸母亲尚在。
杨后、相王与李忧离之间的明争暗斗,抚悠也略知一二,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众,即便圣人是慈父,又哪里敌得过继母从朝至夕、积年累月的诋毁所以颜介在家训中说,“假继继母惨虐孤遗,离闲骨肉,伤心断肠者,何可胜数”诚知此言不虚
张皇后去世时李忧离才只六岁,那是刚刚能够分辨人世,却又充满迷茫不解的年纪,突然失去最温暖安全的怀抱,而被寄予希望的父亲的感情却有那么多人眼巴巴望着争着,他的心中充满不安,他想得到,怕失去,不满足,跟父亲怄气,跟自己怄气,直到已经不需要依靠父亲的宠爱感到安全,内心里,却还是渴望比之世人,他的富贵和权势无可讳言,然而也有想得却得不到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为什么不早些对我说”甚至就在昨夜,仍是欲言又止。
李忧离偏下头,翻身坐起,泪水已经不见,笑道:“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有何不同”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想你误会我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从前相识。”
他倾身向前。李忧离的迫近令抚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忽变得缓慢,云凝滞,风悠扬,心跳得慢而重,呼吸却很浅,她的话很轻,似是和气吐出:“那为什么又要对我说呢”
“因为我琢磨不透。”
李忧离坐回去,看向别处,自嘲道,“不怕你取笑,除了当初我还会想些法子逗阿璃开心,这十几年,我从没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那时的阿璃,只要一只布偶、一只螽斯儿笼子,就能高兴许久,可现在,无论是上元花灯,还是汗血宝马,都不能令你异常欣喜,你的回应,或淡然,或回避,或止于礼。阿璃,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转视她,“我以真心待你,你是否也以我待你之心待我”
抚悠听了这话先是暗觉哭笑不得她如今又不是三五岁的稚嫩孩童,怎么还会因为得到一样喜欢的东西就格外喜形于色况且,她因误以为他是驸马都尉而大为羞恼,却对他昨夜两度晋突毫无怒意,他还要一个女子怎样表达心意才算明白然而,只是“哭笑不得”吗细想却也不全是。
一来,大约岐王身边的女人莫不用尽心思以邀宠,从不需岐王讨好她们,以至确如李忧离所说,对于博取女人欢心,他并不像攻城陷地、灭国降敌那么有信心;二来,抚悠年少时曾经轻率言“爱”,可现在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却变得吝于出口这中间毕竟有重重阻隔。
第一毫无疑问是李忧离的身份,他是岐王,不同于一般贵族,做他的女人要应付更大的场面,应对复杂的局势,降服五姓七姓、一等一大士族出身的孺媵,抚悠承认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
第二是她目前的身份,父亲的冤情一日不能洗脱,她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和李忧离在一起,她相信岐王会为他的王妃编造出天衣无缝的故事,然而日日在漩涡的中心以谎言周旋,随时成为心上人被政敌攻击的软肋,冒着不被岐王的亲信,甚至包括她的阿舅赞成和接受的风险,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第三,她亲眼见过岐王幕僚们调侃“九锡之礼”,也听说了六十四位将士“八佾舞破阵”,岐王的心思即使她不能知道十分,也能猜中七八分,如不顺得,便要逆取,她要站在他身边,同他与他的父亲兄弟展开人世间最残酷的战争,这她真的没有准备。
这些年,她最大的所得,也是最大的所失,就是学会了为了达成目的,隐匿本心。如果,如果五年前她向岐王求助,李忧离不是赠金,而是如今日举动,她根本不会瞻前顾后至此。
然而
情如酒,一旦饮醉,又有什么理智可言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认识岐王,不是在长安城外,也不是弘义宫前,而是从阿舅口中。我得知他为征西大元帅时,以为这不过就是将军用命,亲王领功。那时阿舅诈称相王亲信,我还担心他会从中梗。但在九凤山,阿舅带来了岐王伐蜀大胜的消息,他的描述令我心向往之,也十分好奇,好奇于岐王的智勇双全;至于拆了弘义宫的梁柱造船,既拆解了阿舅的阴谋,又赢得军心民心,虽然我是阿舅的外甥,却由衷赞赏岐王。后来,我为夏尔奔走长安寻找盟友,其实不一定是岐王,只不过在长安我只认得乔记室,所以我选择了岐王府。再后来,就是岐王收复汾晋,东征洛阳,收服陆伏虎,连降冯阮和宇文弘业,克复中原,接着挥军北上,帮助一蹶不振的北突厥击败势如破竹的西突厥。而当我得知阿舅其实是岐王亲信,明白岐王对西突厥的谋篇布局时,我心悦诚服到无以复加,他在我心中是可以跟我父亲比肩的英雄。然而至此,我都没有见过他,更不认识他,我便想,岐王究竟是什么人,难不成是跋折罗阿罗汉吗”
跋折罗阿罗汉李忧离“噗”地笑出来,抚悠亦莞尔,续说道:“可都不是。他是在泼寒胡戏上害我全身湿透,却又面貌英俊,令人一见难忘的少年郎君;是两军阵前从容出手、箭不虚发,却又心怀悲悯的青年将领;他还是江淮军营中,看似嬉笑无用,却以武勇和平易赢得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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