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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漪什么都没问，跟庆宣帝身后。
见杨权既要给庆宣帝撑伞挡雪，又要提着灯笼，她主动说：“杨公公，不如让我提灯。”
杨权笑着将灯笼递给她：“那就麻烦郡主了。”
宋衍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伞，手里也提着盏灯。
夜色朦胧，宫道绵长，飞雪飘飘，两边宫灯摇曳，昏黄的灯光映出一片暖色。
各处宫门还没有落钥，所经之处都很安静，几乎见不到任何宫女内侍，连巡逻的禁军都没有遇到。
萧云漪默默记在心里，微低着头，脚步平缓跟在庆宣帝身侧。
一路走到西苑，庆宣帝停下脚步，剩下三人紧跟着止步。
庆宣帝拢着斗篷，望着前方。
萧云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杂乱无章地堆放的木料。
五月份的时候，庆宣帝不顾朝臣反对，强硬地修建道观，半年过去了，只建好了地基。
原因无他，七月下旬，庆宣帝让钦天监重新卜卦，卦象显示选址和开工时间有些不大好，便暂时停工。
这一停就停到了现在。
庆宣帝下旨另行选址，为免再次出错，钦天监小心谨慎得很，选到今日还没有选出最好的位置。
“征召的民夫都让他们回去吧。”庆宣帝说，“雪这么大，最近也没有什么要忙的。”
不等杨权应答，庆宣帝径直离开。
萧云漪和宋衍紧随其后。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目及之处，俱是醒目的雪白。
萧云漪瞥了眼庆宣帝头顶的伞面，迟疑地开口：“皇伯父，已经很晚了，不如……”
“永宁，你说，”庆宣帝打断她，“人心也会像大雪一样洁白吗？”
她一怔，看向神情感慨的庆宣帝，嘴唇翕动，犹豫着如何回答。
“人心难测，人心易变。”庆宣帝伸手去接面前的飞雪，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大雪之下，又有多少污秽被掩盖。”
萧云漪握紧灯笼把柄，一言不发。
庆宣帝不在意她的沉默，“走吧。”
四人冒着大雪在宫道里穿梭，走到肃穆的殿宇时，伞面积了层厚厚的白雪。
宋衍用力一抖，将积雪抖搂干净后，迟疑一瞬后，低声道：“郡主，臣为您拍干净斗篷上的雪，可好？”
“有劳。”
宋衍轻拍萧云漪身上的斗篷，手规矩地保持距离，得体而不失礼仪。
萧云漪站着不动，任由他动作，一抬头，发现庆宣帝正看着两人。
“皇伯父……”
庆宣帝朝她安抚地笑笑，“别紧张。”
说完，他跨过门槛，走进殿内。
“郡主，”宋衍的语气有些担忧，“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云漪轻轻摇头，温声安慰他：“不必担心，静观其变。”
萧云漪早已辨认出此处殿宇是哪里，但走进正殿时，望着面前的诸多牌位，心中仍不免一凛。
此处正是奉先殿，殿内供奉着历代帝王。
殿内静谧无声，往常在此值夜的内侍一个都不在。
杨权亲自点燃三炷香，交到庆宣帝的手里。
庆宣帝持香三鞠躬，亲自上前，稳稳插在香炉里。
萧云漪紧跟着上香行礼。
庆宣帝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前方，忽然指着右边一个牌位，“永宁，你认得他吗？”
萧云漪飞快地扫了眼牌位上的名讳，听出庆宣帝话中并无多少敬意，略显犹豫地选了个折中的称呼：“是皇祖父。”
“你应该没有见过他。”
庆宣帝直直地盯着那个木牌，与其他牌位相比，这个牌位显得有些新。
“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他刚死不久，你母妃就查出怀有身孕。”庆宣帝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亲生父亲，“倒也不错，不必给他哭灵。”
萧云漪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迅速扫了眼垂首不语的杨权，死死地攥紧手里的念珠。
“十弟有没有跟你说过？”庆宣帝继续说，“应该跟你说了，十弟那么疼你，但他说的应该不全……”
“皇伯父！”萧云漪失礼地打断天子，呼吸急促，近似哀求，“这些往事，永宁日后再听您细说，好不好？”
庆宣帝轻声一笑，转过身，却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她身后的宋衍，“永宁，看来你是真的关心宋衍。”
皇宫之中，最忌听到不该听的，尤其是那些皇室秘辛。
杨权侍奉庆宣帝多年，那些陈年旧事知道的不算十分，起码也有八九分。
她姓萧，还有安王与太后，知道也无妨。
但宋衍不行。
他是武将，身份敏感，君心难测，难保日后庆宣帝回想今夜之事，不会起别的心思。
萧云漪咽了口唾沫，拢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颤，不在乎庆宣帝识破她与宋衍尚有联系。
“皇伯父，永宁求您，让宋将军先回去。”
宋衍站在距离她两步的位置，在她第一次开口时，已经猜出她的意思，主动说：“陛下，请准许臣到殿外守候。”
庆宣帝看向萧云漪，摇头道：“放心，永宁，如果今晚这些事情不能让宋衍听见，朕就不会让他随行。”
萧云漪依旧不放心：“皇伯父……”
“不必再说。”庆宣帝盯着两人，半开玩笑道，“永宁，既然你这么关心宋衍，不如让他成为皇室中人，那你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萧云漪一怔。
庆宣帝好奇地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终于露出平静以外的情绪，笑道：“看来朕没有猜错。”
宋衍自知不妥，立即上前，“陛下，臣与永宁郡主……”
“不用说了，朕都明白。”
庆宣帝脸上笑意微敛，望着殿门的方向。
屋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永宁，你原本会有一个亲姑母。”庆宣帝的语气不复之前的平和，“安庆本来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人生子，一生顺遂，但是遇上那样的父亲。”
萧云漪熟记宗室名录，一听就知道庆宣帝说的是太后独女，未及成年，便意外早夭的安庆公主。
现在听庆宣帝的语气，莫非当年安庆公主逝世另有隐情？甚至还和先帝有关？
“十弟应该跟你说过了，但他那时候还小，应该记得不清楚了。”庆宣帝朝萧云漪招手，“永宁，过来。”
萧云漪依言上前。
庆宣帝看着她，轻声呢喃：“你和安庆……真像。”
萧云漪心念一动，唤道：“皇伯父。”
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庆宣帝朝她笑了笑。
“其实你和安庆长得不像，朕和母后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安庆，但你们是一样的聪明，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可是……慧极必伤，安庆自小身体也不好，后来十二岁那年落水，大病一场，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但她原本可以没事的！”庆宣帝的语气骤然变得激烈，“都怪那个人！竟然把太医院的人都叫走了！仅仅是因为他的贵妃夜里睡不好！
“那一夜，也像现在下那么大雪，娘抱着安庆，我和阿弟守在旁边，哭着让她不要睡，但她还安慰我们，让我不要哭，让我当一个好兄长，照顾好娘亲和弟弟……我亲眼看着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不知不觉中，庆宣帝换了自称，不再是天下之主，而是多年前看着妹妹逝去而无能为力的少年。
萧云漪轻声劝道：“皇伯父，安庆姑母在天有灵，会感到欣慰的，想必姑母也不愿意看到您一直为她的离去伤心。”
“我恨他。”庆宣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神色平静，语气却愤恨到极点，“他死的那天，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他死了，娘亲就不会整天郁郁寡欢，阿弟不用被迫替我去打仗，还险些命丧北蛮人之手！”
庆宣帝的力气很大，抓得她腕上生痛，但萧云漪不敢出声，怕刺激到情绪激动的庆宣帝。
“伯父，先帝已经仙逝，一切都过去了，祖母和父亲现在都安然无恙，您不必担忧。”
萧云漪一边说，一边轻抚庆宣帝的后背。
庆宣帝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云漪，你知道吗？他曾经千方百计地想废了我，想立他的贵妃生的那个儿子，可惜他没当太子的命。”
先帝时期的储君之争，萧云漪曾在史官的记载里看过，后来又听安王说过。
如今提起，不过短短几句话，可对当年身处纷争中心的庆宣帝而言，却是惊心动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她暗自长叹一声，转头去看先帝牌位。
先帝宠爱贵妃，不喜时为皇后的太后，更不喜欢中宫所出的庆宣帝，意图册立贵妃之子为太子。
但庆宣帝既嫡又长，德行才能都挑不出错，朝中不乏支持他的臣子。
先帝不能达成所愿，越发不喜长子，后来行事更加荒唐，竟然克扣东宫的吃穿用度，一应礼仪都按最低的要求来办，连东宫的院墙破败了，都不准让人去修。
饶是萧云漪对这位祖父的行事作风早有耳闻，当初听安王说起此事时，仍不免心中一惊。
幸好庆宣帝最后顺利登基了，而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修缮东宫。
庆宣帝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不见一丝脆弱，他朝着诸多牌位深深一揖：“请列位先祖放心，愚孙必保萧家江山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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