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出奉先殿时,屋外依旧是漫天飞雪。
庆宣帝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声音轻得近似呢喃:“太子不能被废。”
落在萧云漪耳中,却清晰无比。
如果说之前她的猜想有七分,经过今夜之事后,已有九分。
庆宣帝身为太子时险些被废,每日过得提心吊胆,登基以后对太子照拂良多,一应礼仪全都办得尽善尽美。
不难看出庆宣帝存在弥补曾经的自己的心思。
所以,先帝没有废太子,庆宣帝也不会废太子。
杨权替庆宣帝披上斗篷,又对萧云漪说:“郡主,请将灯笼还给老奴。”
庆宣帝抬脚离开。
萧云漪下意识跟上去,却听到庆宣帝说:“永宁,朕想一个人走走。”
她一愣,谨慎地回答:“是,皇伯父。”
寒风中,庆宣帝与杨权渐行渐远,那一点昏黄随寒风摇曳,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萧云漪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浑身蓦地一松,一个趔趄险些从阶上摔下去。
“郡主小心!”
宋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稳后,担忧地问:“郡主,您没事吧?”
萧云漪摇头。
宋衍仍不放心:“要不休息一会儿?”
“在这里休息?”
宋衍一噎。
殿内供奉历位先帝的牌位,又值深夜,他虽不怕,但明白在此久留不好:“郡主,我们还是先回乾清宫吧。”
萧云漪没有说好,径直往前走。
宋衍连忙提灯撑伞地追过去。
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她忽然伸手:“把灯笼给我。”
灯柄还带着宋衍掌心余温,她握住灯柄,没有看他,缓步朝前走。
宋衍跟在她的身侧,走了小半刻钟后,往四周一扫,疑问道:“郡主,这好像不是回乾清宫的路。”
萧云漪“嗯”了一声。
宋衍不再多问,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
朦胧夜色中,萧云漪手里一盏昏黄,照映出两人前进的路。
“……今夜圣上讲的那些话,”她轻声开口,“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一字半句,尤其是……太子。”
宋衍立即答应:“请郡主放心,属下明白该怎么做。”
说完,他稍略显迟疑地问:“郡主,为何今晚圣上会传召属下随行?”
萧云漪停下脚步,不答反问:“孟将军有给你回信吗?”
“五日前收到信了。”话音刚落,宋衍瞬间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难道和北蛮有关?”
见他反应迅速,萧云漪赞赏地点点头,将先前信王妃单独来找她一事简单说了遍,猜测道:“我担心边关不稳,所以让你给孟将军写信,依今晚的情形来看,陛下或许知道些什么。”
但纵容信王与太子相争的也是庆宣帝。
君心不是那么容易猜透的。
萧云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着面前的一团白气消散,再次叮嘱:“无论如何,你身为武将,现在又是禁军副统领,万万不能和皇子走得太近。”
宋衍神情凝重地点头。
“孟将军在信里说了什么?”
“将军行事谨慎,收到属下的信后,立即整顿军纪,重新排查军中人员。”宋衍回答,“至于北蛮,孟将军历来防备他们,从不松懈。”
“这样最好。”萧云漪稍微放心了些,“不过你还是再给孟将军写一封信,让他多留意近六个月进入边关军的人员,尤其是那些管粮草军饷的人。”
“郡主放心,属下明日出宫后就写信,加急送到边关。”
雪一直在下,萧云漪身上几乎没有沾染任何雪絮,她眼角余光一瞥,看见宋衍大半个身子露在伞外,肩头满是白雪。
她抿了抿唇,抬手握住伞柄,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把伞往他的方向一推。
可下一瞬,宋衍又把伞推回去,“郡主放心,属下没事的,再说了,边关的雪比现在……”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扬起灿烂笑容:“郡主,我们还是早点回乾清宫比较好,属下怕等会儿雪会更大,夜里的路不好走。”
萧云漪站着没动,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色瓷瓶。
“给你。”她低垂眼帘,没有看对面的宋衍,“治冻伤的药膏。”
宋衍当即愣在原地。
她还记得,每到冬天,他的手都会冻伤,即使不擦药也会好,如同他还是王府侍卫时那样,总会派人给他送药膏。
他去接药瓶的手轻轻颤抖,“……多谢郡主。”
萧云漪依旧没有看他,继续往前走。
两人回到乾清宫时,远远地便看到杨权站在廊下,手里提着盏灯笼,看样子似乎在等人。
“杨公公。”走近后,萧云漪客气道,“这么晚了,您老还没歇息?”
“年纪大了,夜里很难睡得着。”杨权笑了笑,“就想着出来等等郡主和宋将军。”
“烦劳公公在此等候了。”顿了顿,萧云漪关切地问,“敢问公公,皇伯父歇下了吗?有没有喝药?”
“郡主不必担心,陛下喝了药后,已经睡下了。”杨权抬起灯笼,目光露在宋衍湿了大半的衣裳上,了然一笑:“郡主,夜深了,早些歇息,明日圣上还要传召您。”
萧云漪颔首应下。
目送杨权离开后,萧云漪神情有些凝重,转身看见宋衍一脸担忧地站在后面,不由浅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
第二天仍是大雪纷飞。
走到乾清宫殿门外时,礼部尚书身上的斗篷满是白雪。
他脱下斗篷交给内侍,思及今日前来的目的,心中不由重重一叹。
距离冬至还剩六天,按礼庆宣帝明日要去省牲,但是看庆宣帝现在的样子,着实不知还能否亲自走完剩下的祭天流程。
礼部尚书又是一叹,走进殿内时,脸上已看不见丝毫忧愁。
“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万安。”紧接着,礼部尚书往旁边一偏,“臣恭请郡主贵安。”
庆宣帝摆手让他起来,语气平静:“冬至祭天,后面就让太子代朕去,流程也不必改,礼部记得去趟东宫,跟太子商议剩下的仪式怎么办。”
礼部尚书完全没有想到庆宣帝会直接说让太子代为祭天,愣在原地大半晌,方才连声应道:“臣谨遵圣谕,臣与各位同僚必将尽心尽力,确保祭天万无一失。”
庆宣帝仍没有什么表情,“还有什么事情,一并说了吧。”
然而礼部尚书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劝诫庆宣帝早些定下祭天人选,本以为会劝半天,谁知一上来就得到了答案,他准备了几天的劝词一点都没派上用场。
现在庆宣帝问还有什么政事,若是直接回答说没有,只会显得他们礼部无所事事。
礼部尚书定了定心神,也不在意一旁的萧云漪,迅速挑了几件政事一一禀明。
庆宣帝强撑精神一一回答。
萧云漪偷偷觑了眼天子的神情,又看向垂首站着礼部尚书,适时出声:“皇伯父,打坐的时辰到了。”
好在礼部尚书也着急回去安排祭天一事,立即说:“臣告退。”
等他一走,庆宣帝身子一歪,斜斜地倚靠在龙椅上。
“皇伯父,您没事吧?”萧云漪急忙走上去,“永宁扶您回去休息,可好?”
庆宣帝点头,搭着她的手,脚步虚浮地走进里间。
萧云漪扶着庆宣帝缓缓坐下,拿迎枕垫在天子的身后,“皇伯父,该喝药了。”
她端起托盘上的药,递到庆宣帝面前。
饶是太医院的太医竭力调整药方,入口仍是苦药,庆宣帝不由皱眉:“永宁,倒是辛苦你喝了这么多年的苦药,朕只喝了几个月,就有些受不了。”
萧云漪把碗放回到托盘,听见庆宣帝亲口说出“几个月”时,神色如常,“永宁更希望皇伯父不要习惯这些苦药。”
庆宣帝笑笑:“话说回来,你应该早就猜到朕为什么要一直留你在乾清宫了。”
萧云漪轻声回答:“能为皇伯父解忧,是永宁之幸,永宁并不在意此事。”
世人皆知永宁郡主病弱,自小泡在药罐子里,药不离口,安王府还动不动就请太医。
所以,当她随侍庆宣帝,常留乾清宫后,太医时不时地到乾清宫请脉,偶尔在庆宣帝身上闻到药味,其他人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
“皇伯父,还请您日后不要再服用丹药了。”萧云漪劝道,“那些丹药于您的身体有害无益。”
“放心,朕已经不吃了。”
她心中一松,又蹙眉道:“皇伯父,您直接让太子殿下代为祭天,朝中是否会觉得您……”
剩下的话实属不敬,她没有说完。
但庆宣帝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个老狐狸,心里即使有猜测,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况且有些事情的确……要准备起来了。”
萧云漪心中一酸,目光落在庆宣帝斑白的鬓边,不由道:“皇伯父,您不必想那么多,只要按时服药,您一定会没事的。”
庆宣帝笑了笑,没有说话。
萧云漪明白他不愿再多说此事,想到此次祭天闹出的风波,又说:“信王怕是会对太子祭天一事有所不满。”
“他?”庆宣帝冷笑一声,全然不像是在说曾青睐有加的长子,“他翻不出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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