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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身后之人安静片刻,却将剑收了起来。
那人一言不发,自朱玉瑱身后走出,越过他,径自去燃起了灯烛。
朱玉瑱这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望着烛火光影中男子的背影,颤抖地问:“你……是何人?”
那男子转过身,幽深的眼睛幽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在桌边坐下,“我是越国人,姓方,名恂。”
朱玉瑱惊疑不定地盯了他许久,终于远远地在床边坐下。
“我劝你,最好不要玩什么把戏。”方恂忽又冷冷道,“寝宫内,所有人都将昏睡到天亮,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呼救。若你按下床沿机关,我不会杀你,但你的右手,便就此废了。你该明白,我做得到。”
朱玉瑱紧抿着嘴唇,半晌,将扣在床沿处的两指移开了。
是,他做得到。他能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他敢将利剑架在他脖颈上——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不过,他似乎并不是来杀自己的,那他们就有谈判的余地。朱玉瑱稍稍恢复了镇静:“你方才说,你是越国人?”
“是。”方恂的目光幽凉如冰,重复道,“我名为方恂,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朱玉瑱思索片刻,不禁讶然:“栖归楼,方楼主?”
“是。”
朱玉瑱眉心一抖,他当然知道,暗卫向他描述的南青剑派惨象,此刻仍然历历在目。
他和那许翎竹一起,将越国整个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他为何竟会突然出现在祈国?他要做什么?如果他不是来杀自己的,那他要的是谁的性命?
他尽力克制着话音里的不安:“方楼主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方恂不答却道:“陛下既知我是谁,便也该知晓,栖归楼实力已问鼎江湖,而我,已是实际上的武林盟主。”
朱玉瑱不知他究竟何意,只微微点了下头。
方恂静了静:“我来祈国,是希望与陛下联手,推翻赵氏王朝。”
朱玉瑱刷地站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方恂要的,是越国皇帝的命。
烛火幽暗迷离,让人更难看清方恂的神情。他胸口起伏,不敢置信地注视着方恂,后者亦正看着他,微微抬起头,瞳孔却是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在深宫里长大,阴谋与倾轧从不是新鲜事,再残忍再冷漠的场面,他都见过,甚至习以为常。可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却无端令他生了恐惧。
祈越两国征战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了几年清净,方恂竟是又要将两国卷入战乱吗?
一个江湖,竟已无法满足他的野心,他推翻赵氏,是为了自己称帝吗?
两国的盟约,百姓的安宁,他是不是全都不在乎?
而如果他拒绝,方恂会不会立即杀死他?
脑海中千百个念头转过,然而他最终,却是问:“朕如何相信你?”
这问话甫一出口,就连他自己都骇了一跳。
方恂的神色却殊无波澜,淡淡地道:“越国边州城防,我已调查详尽,但攻城夺地,绝非一人之力可及。我思虑多日,只有祈国,能与越国有一战之力。而我手中的城防图,也正是陛下兴兵攻越,最为关键之物。”
朱玉瑱一瞬不瞬地凝注着他:“方楼主只凭一份城防图,就想换来祈国大军助力吗?”
方恂知道,如果无利可图,朱玉瑱不可能愿意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他要抬价,他理应抬价——他也不介意给他更多。
“若陛下答应与我合作,事成之后,我愿将三座城池相赠与祈国,或者,陛下可再与我合力攻下慕国,我分毫不取,千里疆土,尽数归陛下与祈国所有。”方恂平淡地回视着他,“再者,陛下若想取胜,城防图不可或缺。我需要陛下,陛下也同样需要我。”
分明是大逆不道之言,他却说得如此平静,淡然。
朱玉瑱慢慢坐回床边,深深呼吸一口:“朕问的,是朕如何相信你。”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
“陛下无需相信我。”方恂目色未动,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帝,“陛下只需问清自己的心意,祈国多年夙求,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朱玉瑱沉默了。
方恂的那双眼,明明冷淡无物,却好似能看穿人心。他没有回绝方恂,并非因为他怕死,而是他——他知道,这确确实实,是战胜越国,一雪前耻,实现朱氏心愿的唯一机会。
窗外一阵风过,烛火倏忽灭了一盏,这空旷无声的寝殿,显得更加幽晦如冥。方恂倒很有耐心,并未出言催促,朱玉瑱沉默良久,终于道:“在答应合作之前,朕还有几点,想考教方楼主。”
方恂话音淡淡:“请讲。”
“方楼主武功,朕只有耳闻,未曾得见。”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平素的清冷和威严——他终究是一国之主,不能在外人面前继续失态了,“不知方楼主可否应允,与朕的侍卫比试一场?”
方恂不以为意:“无妨。”
朱玉瑱却转口道:“不过,今夜夜色已深,方楼主又用了迷药,公平起见,时间定在明日未时,如何?”
方恂不答,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顿了顿,朱玉瑱果真又道:“瞒不过方楼主,不错,明日,还要劳烦方楼主再来此处。”
方恂静了静:“只有这些?”
他仍旧波澜不惊,似乎还带了几许蔑视,朱玉瑱不禁面含愠怒:“你以为祈国皇宫,当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不敢。”方恂起身,向朱玉瑱略施一礼,却未有半分谦恭,“我多给陛下一日时间准备,后日未时,我会再次来打扰陛下。”
白日里潜入皇宫,自然比夜中潜入,要艰难千倍万倍。
他没有十足把握。
但他从未惧怕过。
————————
午时之后,天色便有些阴沉,像是一场大雨将至。祈国地处南方,海域较宽,气候温暖湿润,一年中倒有半年是在雨季。夏日雨前,天气最为闷热,但皇帝寝宫却凉爽如秋。窗外沿墙一周放着砖厚的冰,房中也有金盆盛着冰块,再用冰水镇着瓜果,整个宫殿,都包裹在与时节不符的凉气中。
朱玉瑱坐在寝宫正中,等候方恂。宫女环侍在侧,将凉风缓慢地送到他身周,他细细品尝着瓜果,神情十分放松。
他不信方恂能进来这皇宫。
他调遣了宫中八成御林卫,在宫城外墙下站了一周,两名御林卫之间,只相距约两人宽。别说一个活人了,就算是一只老鼠,也极难不惊动任何人而溜进宫来。自己这间寝宫,他亦派了百人,沿外墙围满密密匝匝的一圈——就算方恂用了什么法子,混进皇宫,就算方恂武功天下第一,能在黑夜里来去无形,他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避开这些人的视线,接近这间寝宫。
对他的御林卫,朱玉瑱有十足信心。
可是,未时一到,他就听见房瓦上轻微一响,紧接着,一人如夜鹰般跃落下来。
他开着殿门,因此,方恂的身形,就这么映进了他眼中。
朱玉瑱一时骇得忘了动作,直到方恂目不斜视地走入,他才仓皇地站起身:“方楼主,你是……你是如何进来的?!”
方恂向朱玉瑱身周扫了一眼。
“都下去吧。”朱玉瑱屏退宫女,始终牢牢地看着方恂。
“陛下确实做足了准备。”方恂话音清淡,却未向朱玉瑱行礼,“若我不是一日前就到了,这重重关卡,我确然毫无应对良策。”
朱玉瑱一怔,不由得抬起手:“你——你怎可不信守承诺!”
“承诺?”方恂淡淡反问,“我只是说,后日未时,我会再来打扰。”
他从未与朱玉瑱约定,不得提前到宫中等候。
这话分明是强词夺理,却又无懈可击。半晌,朱玉瑱只得重重一甩袖子:“狡辩!”
“陛下,”方恂平静地道,“兵不厌诈。”
“好,这一关,算你赢了。”朱玉瑱咬牙切齿地道,作为一国之君,他不能失了气度,“不知方楼主,可还有余力与朕的侍卫一战?”
方恂顿了顿,微扬起视线,高高的房梁深处光线难及,他便望着那团漆黑开了口:“是那里的人吗?”
朱玉瑱心下一悚,他的暗卫常年隐藏在阴影中,无声而无息,甚至连他都会时常忘记他们的存在。方恂是从何时发觉的?
前天夜里,暗卫也中了迷药,但方恂是何时来的?似乎至少有一日了,他的暗卫,竟无一人察觉?
面前这男人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他心中更觉没有把握,勉强镇静着:“不是。”抬起头,“绿衣,去叫终风来。”
“是。”房梁上跃下一个人影,如一丛鬼魅,迅速消失在门外。
朱玉瑱好像看到了什么错觉——方恂的嘴角,是不是微微勾了一下?可他再定睛看去,方恂仍是那副死水般的样子,刚才,或许的确是他看错了罢。
他试着邀请道:“方楼主不妨先坐下歇息片刻,用些冰镇瓜果?”
没想到方恂毫无迟疑地回绝了:“不用。”
是了,方恂最叫他气愤的,不是想要吞并越国的野心,而是他永远不知礼数,目无尊卑。在他眼中,是不是自己这个皇帝,和街头乞儿亦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他无可奈何。
方恂确然傲慢,可是,他有傲慢的资本。
作者有话要说:
注26:朱玉瑱暗卫:柏舟、终风、绿衣、燕燕,取自《诗经·风·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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