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雨势渐收，京城的一场雨缓解了中原的干旱，但北方许多地方至今仍未落雨。
干旱和酷暑使得人心浮躁，饥荒又将许多人逼上绝路，在干燥闷热的七月里有人点了一把火，只需要一阵风，便可形成燎原之势。
一时间，天灾人祸相继而来。不同于之前的小打小闹，此次各地暴.乱四起，之前被暂时压下的流言再次甚嚣尘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剑拔弩张。
这日徐楚楚出府时听到有人在悄声议论赵大将军之事，想起之前曾听闻有人在借赵大将军之事造势，她心突突跳了几下，回到王府便直奔书房。
赵怀璟正在书房中同人谈事，听到书房外略有些急切的脚步声，他微微蹙眉，挥手让人下去了。
徐楚楚进来时脸色稍有些苍白，赵怀璟笑着朝她伸出手：“遇到何事了？”
徐楚楚上前，赵怀璟轻轻一扯将人带到怀中，徐楚楚也未扭捏，坐在赵怀璟腿上看着他道：“王爷，我方才在外面听到一些传言。”
赵怀璟并不惊讶的样子：“是关于赵大将军的？”
徐楚楚抿唇看着赵怀璟：“嗯。”
她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怀璟，赵怀璟好笑道：“王妃有话直说便可，何需如此试探？”
徐楚楚讪讪，赵怀璟略作思索，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无妨。流言久矣，先不说传言从何而来，陛下若有心制止又怎会放任至此？”
徐楚楚惊讶：“王爷的意思是……”
赵怀璟笑了笑，摇头止住她的话：“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本王若真做出什么反应反倒正中他们下怀，且先等着就是。”
梁太宗的身子愈发不如从前，性子也日渐扭曲，赵怀璟的确揣测不透他的意图。唯有等，等梁太宗先沉不住气。
至于传言背后之人的意图，更该担心的是梁太宗和朝廷，而非他赵怀璟。
如此过了半个月，梁太宗终于坐不住，将赵怀璟宣入宫中。
福宁殿中，梁太宗坐在龙案后，先假意关心一番赵怀璟的身体，然后又问：“近日京城有些传言，琅琊王可有耳闻？”
赵怀璟面上是面对梁太宗时一贯的平和与恭顺：“回陛下，臣自回京后因腿疾一直待在府中未曾外出，并不知晓外面之事。”
梁太宗盯着赵怀璟看了片刻，然后命人抱来一沓厚厚的卷宗放在赵怀璟面前。
“罢了，你躲懒许久也该回衙门了，恰好朕这里有一个案子要交于你去查办。去年你曾办过反诗一案，此案与之关联密切，交给你朕也能放心。”
赵怀璟只作不知梁太宗的意图，恭声应下后抬手翻开面前的卷宗。
如他所料，正是有人借赵大将军煽动暴.乱一案。
梁太宗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赵怀璟：“琅琊王意下如何？”
赵怀璟面色不变：“臣领旨。”
梁太宗似是极满意，他呵呵笑了几声，并未让赵怀璟立即退下，而是继续絮絮叨叨着。这一幕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到，只会以为二人舅甥情深。
梁太宗絮叨几句后突然又道：“朕听闻姝宁很喜欢琅琊王妃，皇后心疼公主，同朕提过几次想将王妃接入宫中陪姝宁几日，朕也有此意。”
赵怀璟翻阅卷宗的手顿住，他眸色黯了黯：“谢陛下与娘娘厚爱，只是王妃近日身子不适，恐会冲撞了公主。”
梁太宗视线在赵怀璟面上落了片刻，然后像是不过随口一提般，将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当晚赵怀璟回到琅琊王府后在书房坐至深夜，第二日一早他便早早出府去了京兆府衙门。
衙门的书房中，赵怀璟坐在书案前，他视线落在面前的卷宗之上，眸色幽深。
陛下看似放任流言蔓延，但其实皇城司的人早已暗中下手，四处调查京城及周边散播流言之人，他要做的不过是将人抓捕来，严刑审讯一番。
陛下的目的粗暴又直接，既然你们喊着赵大将军无辜是被朝廷陷害，那便让赵大将军的儿子亲自将赵大将军投敌叛国的罪名坐实，让赵怀璟亲自堵住大梁百姓的幽幽之口。
赵怀璟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两刻钟，然后便命人吩咐下去，将名单之上的人悉数抓捕来，押入大牢。
有了皇城司之前的暗中介入，赵怀璟和京兆府这边并未花费太多功夫，人陆续被关入京兆府狱中，赵怀璟亲自昼夜不停审讯。
他坐在阴暗的审讯室中，看着下属将人一个个拖进来，严刑拷问一番后，又如拖死狗一般将奄奄一息的人拖走。
这些人中有些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被人煽动，或者为了一口吃的铤而走险，被拖进来时早已吓到腿软，还不待用刑便全都交代了。
但也有些性子烈的，得知上首太师椅上坐着的人便是琅琊王，这几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进来后便对着赵怀璟破口大骂，骂他认贼作父、卖辱求荣。
审讯室中的气氛低沉至极，属下大骇，赵怀璟却面色如常，仿佛未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只吩咐人继续审问。
还有一人进来后便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王爷您可知道，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小的当年是从北境军营中逃出的，知晓一切！”
“小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即便王爷您今日要砍我的头，小的也要将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审讯室中安静下来，只剩那人吭哧吭哧哭的声音，赵怀璟抬眸冷冷瞥一眼，属下立即扬起长鞭狠狠往那人身上抽去。
那人似是没想到赵怀璟会不为所动，明显愣了一下，接着皮鞭重重落在背上，那人惨叫一声，趴在地上立即哭嚎着开始求饶起来。
赵怀璟冷嗤一声，一双眸子冷冷看着地上那人：“哦？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那人趴在地上眼珠子转了转：“就是…就是外面传的那样，王爷，您可要相信小的啊！”
赵怀璟眸子黯了黯，他唇角勾了勾，一旁的属下会意，鞭子再次落在那人背上，登时皮开肉绽。
“原来琅琊王果真如外面所传言的一样，是非不分、认贼作父，若赵大将军在天有灵，哎哟……”
那人见赵怀璟软硬不吃索性破口大骂起来，等他声音渐渐弱下去，很快被两个狱卒从地上提破布般提起拖走。
审讯持续了整整三日，这三日赵怀璟都未曾回过琅琊王府。三日后，赵怀璟入宫将整理好的奏折和卷宗呈给梁太宗。
福宁殿中极安静，梁太宗盯着面前的奏折，面色越来越冷。半晌后他冷笑一声：“琅琊王这几日辛苦了，今日先回去歇着，明日再回衙门吧。”
赵怀璟退下后，梁太宗抄起龙案上的茶盏，重重往地上摔去，殿内殿外服侍的内侍战战兢兢，立即跪了一地。
第二日的大朝会上，梁太宗在朝堂上当众让李全读了赵怀璟的折子。
朝堂上一时安静下来，梁太宗一双锐利的眸子在殿中逡巡一圈，眸中带着瘆人的笑意。
殿中众臣皆垂首沉默，陛下近来愈发阴晴不定，无人能参透他的心思，所以众人皆噤了声。
已是八月初，很快便到秋后问斩的日子。此案以谋逆罪论处，已经刑部和大理寺复核，这日长长的囚车队伍沿着京城几道主街，往城西菜市口而去。
陛下钦点赵怀璟为此案的监斩官，这日菜市口的辱骂声和狂笑声不绝于耳。赵怀璟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冷眼看着下方被缚住手脚跪在地上的人。
随着刽子手手中的长刀落下，鲜血流了一地，渗进地下的泥土中，几乎整个菜市口的地面都被染成暗红色。
这一日菜市口这一处方圆一里几乎无行人出没，京城百姓纷纷对这一处避之不及。
下午时，京城再次落了一场雨，雨落在地上，冲刷着地上的血迹。晚上时雨停了，第二日有人路过时，菜市口的地面却仍是暗红色。
这一晚赵怀璟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一夜，他手中抚着一柄剑，那剑无论剑身还是剑柄都比常人用的尺寸要小一些，一看便是稚童把玩和练剑所用。
他脑中浮现出幼时在北境，赵大将军亲手将这柄剑送到他手中，教他练剑时的场景。
当时他小小一个人，开始时是新奇，可很快便因为练剑又累又无趣而厌倦。手掌被磨破皮，他哭着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却被赵大将军揪着后领提小鸡仔一样起来。
赵大将军平日对他极温和的人，对待他练剑一事却极严肃，他哭着喊着不想练剑时，赵大将军头一次板起脸训斥他。
他委屈问为何一定要练剑，赵大将军告诉他因为他姓赵，他生来便是要在战场上上阵杀敌的人。
他幼时不懂，每次练剑时都极不情愿，可后来赵大将军出事后，他被姑母和陛下接入宫中时，他后悔了，发了疯般想学好骑射和剑术，但终究不一样了。
除去腿疾的原因，他在宫中处处都要小心翼翼，不仅不能在剑术课上崭露头角抢了皇子们的风头，更不敢在皇帝舅舅面前表现出与赵大将军有半分相似。
皇子们文武都要涉猎，但皇帝舅舅似乎不喜欢他学习一切与武学有关的东西。
那日他被一位皇子所激，在骑射课上拼力拔得头筹后，他刚从马背上下来，一回头便看到皇帝舅舅站在御马场外，一脸复杂冷漠地看着他。
他来不及欣喜，五月天里只觉兜头被一盆冷水浇下，冷彻肌骨，毛骨悚然。
赵怀璟顿了顿，脑中浮现出那日朝堂上梁太宗那张满是阴冷笑意的脸。
他唇角扯了扯，眸中渐渐覆上一层寒霜。
呵，赵大将军恐怕未曾料到，不过半年之后，他便被龙椅上那位像拔除肉中刺一样毫不犹豫暗害而死。
赵大将军又如何不知陛下忌惮于他呢，所以他自请离开京城，常驻苦寒的北境，可终究圣心难测，皇权容不得一丝一毫威胁。
赵怀璟抚在剑鞘上的手顿了顿。皇权……
想让人生便能生，想让人死便不得不死。
他想要护住的人，才能牢牢护在身边。
赵怀璟眸子黯了黯，他以前嫌弃自己这副破烂身子，觉得自己终将被禁锢在京城这方寸之地。
但或许赵大将军所言不虚，他是赵家人，终究要在战场上厮杀一回。
*
赵怀璟在书房中独坐一夜，徐楚楚在房中也几乎一夜未眠。
昨日菜市口问斩之事她也是知晓的，所以她心下担忧，一大早便径直去了书房中。
她在书房前犹豫片刻才抬手叩了叩门，书房内很快响起赵怀璟的声音：“进来。”
赵怀璟的声音听不出异常，徐楚楚稍稍放下心来，推开门走进去，轻声唤了一声“王爷”。
赵怀璟看到她并不惊讶，笑着招呼她过去。徐楚楚在书案边的圈椅上坐下，盯着赵怀璟悄悄打量一番。
赵怀璟仍穿着昨日的衣裳，他眼睛中有明显的红血丝，应是衣带未解，坐了一夜。
赵怀璟面前的书案上是一个红木匣子，赵怀璟留意到她的视线，扭头冲她挑眉一笑，然后抬手将自己面前的匣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示意她打开看看。
徐楚楚狐疑地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厚厚一沓银票。她一怔，手伸进匣子里往下翻了翻。
匣子里上面是银票，下面是几张凉州的房契和地契。
徐楚楚惊讶地看向赵怀璟：“王爷，这是？”
赵怀璟：“这是琅琊王府给心月准备的嫁妆。”
嫁妆？徐楚楚一时没明白过来：“为何是凉州？”
赵怀璟：“沈夫人当初离开时曾交代本王日后将心月送回凉州。之前因为心月的心疾本王不放心她离京，如今心月心疾已痊愈，本王便可履行对沈夫人的承诺。”
“本王已差人在凉州打点好一切，这段时日便可送心月回凉州。”
徐楚楚脑子一抽，嘴里突然冒出一句：“王爷你舍得？”
其实她并无其他意思，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再听进赵怀璟耳中，那便带着几分酸味了。
赵怀璟轻笑一声，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这些虽都是我与你大婚前便已准备好的，但如今琅琊王府是王妃当家，所以这些自然要知会王妃。”
徐楚楚：“呵。”
赵怀璟好笑道：“除去这些，王府中其余的便全都是王妃的。”
徐楚楚继续嘴瓢：“那王爷你呢？”
赵怀璟挑眉，眸中笑意更盛几分：“自然也是王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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